2012年5月14日 星期一

中国独一无二的右派墓碑


  北岛: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一)三千公里吊难友


  在中国广西,有一座独一无二的右派分子王定(1923-2000)的墓碑。

  我早就想去凭吊,只因为要照顾生病的老伴,自己也患病在身。几个月前,老伴去世。我则在肺癌手术两年之际,经医生复查“OK”之后,立刻购买了火车票,南行大约三千公里,先到南宁见了王定的夫人叶葵先,然后到了桂林,从桂林出发,请王定长子新军的朋友邱君开车,到达了广西省桂林市东北,距桂林一百几十公里的全州县两河乡上宅村。此行陪我前去的是曾经和王定在一个农场劳改过的83岁的柯林先生。

  作为毛泽东丰功伟绩的30年“阶级斗争”、10年“文革浩劫”,造成中国社会亘古未有的人性毁灭,道德沦丧,真善美横加罪名扫地以尽,假恶丑招摇过市横行无忌。如此是非颠倒黑白混淆的社会现实,给了诗人北岛以洞察深邃的哲理和触发灵感的诗情。他从千百顿文字矿石中,提炼出两句可以名垂千古的诗句:“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的这两句诗,令我们这些从肉体到灵魂经历过见证过那个头脚倒立时代的人,感同身受真心实意地叫绝。

  在那个灵魂可以当街叫卖的毛泽东时代,多少人依靠卑鄙无耻,踩着他人的政治尸体,步步高升,青云直上。在政治的角斗场上,只认权谋的较量,一切亲情爱情友情人情都被踩到脚下,胜者王,败者寇。于是,那些纯真善良追求民主自由却缺乏世故、不愿阿谀、不会圆通、不计利害的正直正派的党内外人士,往往就成了权力祭坛上鲜血淋漓的牺牲。卑鄙者以卑鄙为通行证飞黄腾达,高尚者因高尚而成了政治贱民冤魂孤鬼。这就是北岛所谓的“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北岛的这两句诗成了对文革伦理的经典概括和无与伦比的格言警句。

  北岛所谓的“墓志铭”大体说是虚指,是比喻,是借代,因为至今为止,似乎还没有听说有死者家属真的刻上这么一篇墓志铭。现在,我要把“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句诗坐实。中国确实有一位右派分子,在他的墓碑上,镌刻了这样的墓志铭。他就是因为在中国第一个提出“包产到户”而打了右派的原广西省环江县县委书记王定。我远行三千公里,就是为了一睹这篇墓志铭的风采。


  (二)王定的难友柯林陪同前往

  根据官方公布的数字,1957年中国打了55万余名右派分子。当时打右派没有年龄限制,据我所知,年龄最老的86岁,最少的15岁,真是老少咸宜,童叟不论,不过大多数年龄在二十几到三十几岁之间,因此经过岁月的淘汰,现在苟活于世的越来越少了,可能不足10万人了。“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那些先逝者,他们和他们的亲属,心里想些什么呢?可能不少人都心存不平之气,但是大概只有广西的右派分子王定及其家属,把誓死抗争之气,旗帜鲜明毫不含糊地镌刻在死者的墓碑上。

  王定死后,落葬原籍广西省全州县两河乡上宅村。

  为了亲眼一睹他的墓碑,凭吊这位至死也在抗争的难友,我远行三千公里,先到南宁,而后到达了广西省全州县两河乡上宅村。柯林先生和王定在一个农场劳改过。他已经83岁了,但身体健朗,步履矫健。路途上他说了一个有趣的故事:不久前他们10个60年前从华中团校分配来桂林当先遣接收大员的老人聚会。他对当初的一位领导说,要感谢你打了我的右派,否则,我就可能和另外的二十一个人一样死去了。这位领导说,老柯啊,我也是没有办法呀!上头定下了打3个右派的指标,我只打了两个,再打,就只能打我自己了。老柯老柯,真对不起你了!

  柯林一米六的个子,在农场曾经可以一担挑起280斤。饥饿时,抓起青蛙、蚂蚱、蟋蟀,无论什么虫子,找一把枯草烧烤一下,都可以往口子吞咽。好汉不夸当年勇,右派笑谈当年苦。其实,我也76岁了,我在癌症术后体力上还能承受如此远途的旅游访友吊亡,感到莫大的欣慰。俱往矣,我们直奔王定的老家故宅和他的墓地。


  (三)王定墓的碑文

  王定的墓碑,中间大字竖刻“王定廖基豪之坟墓”,“廖基豪”是原名,“王定”是参加革命后改的名。如今的上宅村的原住民仍然是廖姓人家。

  墓碑的左右,刻“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不屈不挠争民主人民英雄”。这两句话不是对偶句,不求字句的形式工整对仗,但是从两个视角表达了王定的特殊身份和对他的称赞。前者是共产党原来对他的贬称诬称,后者是死后家属难友对他的赞颂褒奖。

  在右派分子的墓碑上坦然刻上“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无论是死者,还是家属,这是需要非常大的政治勇气的。因为“反党反社会主义右派分子”虽然获得“改正”,但是若要公开宣示,仍然难以见容于当局。再者,文革后,不少获得“改正”的右派及其家属,在叙述死者历史的文字材料中,认为已经“恢复”了“同志”的身份,不是“右派”了,有了做人的尊严,因而尽量回避表示耻辱的符号“右派”,以显示死者回到了“同志”的队伍之中,可以和革命同志平起平坐了。王定及其家属竟然在墓碑上明确标记“右派分子”的身份,这是罕有的勇敢,坦然的心地,自豪的称谓,更是愤怒的抗议。他们是以耻为荣!

  “不屈不挠争民主人民英雄”这是家属对他的崇高评价,认为这是他们家族的光荣。王定为了环江人民的利益提出“包产到户”,为了维护共产党的宗旨在省党代会了慷慨陈词,批评省委。在“改正”之后,他依然如故地坚持正义,赤胆忠心,为民请命。他确实堪称“人民英雄”。这左右两句相互映衬,突出了王定的家属和他的难友朋友对他的最大敬仰、最高评价。

  墓碑的眉额是“广西纳吉”四个大字。在反右运动中,广西省委书记刘建勋加给王定的最大罪名就是“广西纳吉”。“广西纳吉”意谓王定是广西省的右派头子,目的不是为了人民的疾苦福祉,而是为了反党夺权,是一个恶谥。把这四个字刻在碑额上,这是对当年恶谥的回敬;同时,几十年后来看,假如能够成为“广西纳吉”实在是莫大的光荣。所谓“纳吉”,是杰出的匈牙利共产党改革派领袖,两次出任总理,但是在1956年的匈牙利事件后,以“叛国罪和推翻人民共和国制度罪”判处死刑,受到绞刑。1989年7月,匈牙利共产党(即社会主义工人党)还在执政期间,匈牙利最高法院宣布撤销当年对纳吉等人的判决,数十万民众自发地在布达佩斯的英雄广场和墓地为纳吉举行国葬。在苏联,1991年12月,时任总统的戈尔巴乔夫就谴责了苏联1956年对匈牙利进行武装入侵的行为。也就是说,在匈牙利和苏联,历史都早已还纳吉以公道。

  但是,在中国,在官方似乎还没有公开正式还纳吉以公道的时候,王定的家人却敢于把这个最恶毒的诬称,铭刻于墓碑的眉额,那是需要很大的勇气和坚定的自信的!


  (四)王定的墓志铭

  中国古人往往要将死者的世系、籍贯以及生平事迹,勒石藏于墓内,称之为“墓志”,若配以韵文称赞则称之为“铭”,后来大概就有了墓志铭的笼统称呼,并且把这类纪念死者的文字刻在墓碑的背面。我记得这样的墓碑,从前坟场上比比皆是。

  在王定的墓碑正面,镌刻了他的长子军新撰写的一篇将近五百字的墓志铭,代表全家纪念他的父亲,全文如下:

  吾父王定(廖基豪)生于公元一九二三年农历十月五日,逝于公元二○○○年七月廿六日。安葬两河上宅村小学后山。吾父早年即因不满民国政府之腐败,为了民主自由和社会正义而投身中共事业。他理想执着,赤胆忠心,毁家纾难,赴汤蹈火。中共建国之初,苛政端倪已显见,百姓怨声载道。目睹黎众之苦难,吾父忧民遂于一九五五年至一九五七年间行代表权利,在广西省党代会上发表演说,针砭时弊,批评昏庸领导,建言加强法制,善改时政。演说受到大多数与会代表的热烈鼓掌赞许。以县长中共县委书记之责,在任所广西环江县实行农业生产“三包到户”政策。此举为全国之首创,效果卓著,深得民心。吾父上述举措显示了他一贯追求民主正义反对专制的真实信仰,曾在中国历史上产生重大影响,不幸的是他的努力开拓,为时政所不容,终于因功获罪,长期惨遭迫害并深深株连家人。吾父晚年虽得平反,但依然受到苛政者忌恨。在生命的最后日子中,他被粗暴的夺去了见长子一面的权利。吾父为人诚实正派,勇敢坚强,宽厚善良;做官勤政爱民,两袖清风,一尘不染。他的高风亮节,深受人们景仰。他的一生是光辉的一生,我们永远怀念我们的好父亲。

  --新军立

  王定打右派的时候,新军已经年幼懂事,他不但目睹了父亲的不幸,而且他和母亲弟妹共同经历了经济的政治的精神的人格的极端痛苦的打击,在他父亲去世的时候,他正在丹麦,政府又拒绝他回国奔丧,因此他是怀着爱恨交织的感情,饱含着血与泪的悲痛,抒发对父亲的敬爱。我们读着这篇夹叙夹议、爱恨交加、文情并茂的墓志铭,真是百感交集。我们为右派有如此深明大义的后代感到欣慰!


  (五)落款人

  墓碑上的落款人为“妻葵仙,子新军、新农、铭宜,女邵群、宪群、志群、利群。”

  这里有一点故事要交代一下。我在南宁下车,铭宜驾车接站。我问你们有兄妹几人?他说“七人”。我说:“你母亲真吃苦了,七个孩子怎么带大啊!”他说:“实际上是六个,包括大姐,不是我妈生的。”

  我读介绍文字知道,王定的前妻蒋继璘在打游击时被俘被害,留下女儿一人,腹中的胎儿则被民团团长剖腹取出泡酒喝。蒋继璘的女儿取名邵群,王定的继室叶葵先一直把邵群视为己出子女抚养,因此子女们也把邵群算在兄妹当中,口口声声称“大姐”。不过邵群前些年病故。

  因此我一走进叶葵先的家门,就感觉到她是一位心胸宽厚的女人,他们的家庭是一个和睦友爱的家庭。


  (六)刻石永存

  王定的老家是一幢旧式的砖瓦建筑,虽然已经老朽,但是还在。如今这样的旧屋,在广西农村也很难找到了。有一位80岁的廖家老太太住在里面看管。几年前王定的妻子叶葵先和子女商定,把王定本人的著作和他人的评论,刻在1×0·6米的板石上,嵌贴在老家的墙壁,以作永久保存。这样的刻石,有六十几块,总共约5万字。这在中国的右派及其后代中大概也是独一无二绝无仅有的了。中国古代有铜器铭文,最长的也只有几百字。司马迁写的《史记》,大概是竹简,据说藏在“石室金柜”中,也是为了保存。所有古代传下来的碑刻,像这样洋洋洒洒的似乎还没有。王定的家人则干脆刻在石上,传给后人,可见他们具有多么大的自信力。


  (七)众难友的评价

  我在桂林见到87岁的卢蒙坚先生,他说:“王定墓的碑文,其实也是我们广大难友的共同评价。”卢蒙坚和王定同岁,曾经是西江游击队的战友,后来成了广西新兴农场的右派难友,在一起劳改,王定做大组长,对他和众多难友想方设法保护,使“教养分子”减少了死亡。他对王定的处世为人,知之甚详,极为推崇。他曾写了《中国包产到户首创者王定的遭遇》,发表在2003年1月《炎黄春秋》。他在文末说:“本来完全是人为造成并且完全可以避免的事情,竟然成了不可避免的宿命的历史的必然。这教训,实在太惨痛了!而这一切,全都是那条害党祸国殃民、‘以机会主义为本质,以左为表现形式,以自杀为特征的左倾自杀主义路线’造的孽。王定同志就是坚决反对左倾自杀主义路线的勇士。”卢蒙坚对于“不屈不挠争民主人民英雄”的碑文,极为赞赏。

  我们凭吊了王定的坟墓和墓碑,巡礼了王定的故居和遗文的碑刻,最后对北岛的诗句有了更深刻的领悟:“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确实是血与泪、美与丑的历史结晶。

李昌玉,来源: 共识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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