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的古代史中,明朝的悲剧特别多。明初方孝孺被虐杀和“灭十族”一案,实在鲜血淋漓,鬼影幢幢,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重大历史事件,多有学者就此事发表自己的观点。胡适先生学富五车,才高八斗,以反封建倡科学为己任,但他在晚年分析方孝孺其人的时候,却犯了一次糊涂。当代学者资中筠先生对方孝孺之死的分析,比胡适识高一筹。
1961年1月11日胡适和他的秘书胡颂平聊天,说起了方孝孺。胡适说:“方孝孺是明初一个了不起的人。外人常说中国很少殉道的人,或说为了信仰杀身殉道的人很少;但仔细想想,这是不确的。我们的圣人孔夫子在二千五百年前,就提倡‘有杀身以成仁,毋求生以害仁’,这是我们的传统。在中国历史上有独立的思想、独立的人格而殉道的不少。方孝孺就是为主张、为信仰,为他的思想而杀身成仁的一个人。”胡适还说:“方孝孺在燕王(笔者注:燕王即朱棣,后来的明成祖,年号“永乐”)进入南京后,因拒绝起草即位诏被杀了十族。当时姚广孝曾劝明成祖给读书人留个种子,明成祖不听,终于把他灭九族,灭十族(九族灭了八百多人,连十族算起来共一千多人)。甚至留有方孝孺片纸只字也是有罪的,这是明成祖要毁灭方孝孺的政治思想。所以以后明朝二百年,再没有政治思想家。我国政治思想在十四世纪以前,决不逊于欧洲,但近五百年来何以不振,这是由于方孝孺被杀的惨剧所造成的。”(1984年台湾出版的《胡适之先生晚年谈话录》第110—112页)
胡适的上述言论非同小可,它关系到自明成祖以后,对近五百年中国历史的认识和评价,也给读者留下了一系列的问号,如明成祖是怎样一个人?方孝孺是怎样一个人?方孝孺为坚持什么信仰而遭灭十族之害?自方孝孺惨剧发生后明朝再没有出现过政治思想家了吗?最重大的问题是中国近五百多年“不振”的原因是什么?为了弄清这些问题,必须先简要地说一下明朝建立之初,那些因争夺权位而产生的血腥厮杀,即方孝孺生存于世的时代背景。
朱元璋是明朝的开国皇帝,他肯定是一个特别好色的家伙,所以竟生了26个儿子(还有多少女儿,不详)。明太祖朱元璋在位的时候,封其长子朱标为皇太子,封其他的儿子各自为王,其中朱标之四弟朱棣被封为燕王。朱标与朱棣的性格和才能大不相同,在民间传说着这样一个故事:
有一天朱元璋举行阅兵式,朱标、朱棣陪同在侧。阅兵场上万马奔腾,那些马尾巴由下垂而飞动。朱元璋见景生情,龙颜大喜,随口说了“风吹马尾千条线”,作为上联,令朱标和朱棣对出下联。朱棣应对道:“日照龙鳞万点金”。朱元璋道:“嗯,不错,很有气魄。”然后问太子朱标:“你呢?”朱标先是不作声,在朱元璋的追问下,他嗫嚅道:“雨打……羊毛……一片毡”。从字面上看,朱标对出的下联无可挑剔,简直妙极了:“雨打”对“风吹”,“羊毛”对“马尾”,“一片毡”对“千条线”。可是,“雨打羊毛一片毡”的意境太窝囊,太泄气。为此,朱元璋甚感扫兴,阅兵式匆匆收场。从此,朱标有了个绰号,名曰“雨打羊毛一片毡”。
以上这个传说的故事,说明当了皇太子的朱标是个窝囊废,而燕王在人们的心目中既有才干又有野心,绝非等闲之辈。
朱标不仅窝囊,而且短寿。1392年朱元璋还健在时,朱标就一病呜呼了。此时,朱元璋没有从其他的儿子中另立皇太子,而是看中了朱标的次子,即朱元璋的孙子朱允炆,立他为皇太孙。对此,燕王朱棣心怀不满。1398年,71岁的朱元璋驾崩,时年 22岁的朱允炆即位,年号“建文”。这时候,年轻的建文帝面临着一群实权大小不一、各自为王的叔叔们,其中野心勃勃的燕王朱棣住在元朝的旧都北平,握有重兵,对南京的皇位虎视眈眈。朱元璋死后才一年,燕王就以“清君侧”为名造反了。经过多次的拉锯战,1402年燕王获胜,建文帝下落不明。1403年燕王登基,是为明成祖,也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永乐皇帝。
方孝孺的一生(1357—1402)就处在上述时代背景之中。他1357年生于浙江宁海,比朱元璋小29岁,比建文帝年长20岁,比燕王年长3岁。方孝孺和明初的三个皇帝关系,构成了他先大喜后大悲的人生。
明代杰出的思想家李贽曾为方孝孺立传(见1959年中华书局印行的《续藏书》第87—89页)。方孝孺的青少年时代是有名的才子,李贽写道:“孝孺自幼精敏绝伦,双眸炯炯,日读书积寸。为文雄迈深醇,乡人呼为小韩子”(注:即小韩愈)。方孝孺成年后师从名儒宋濂,其学识更上层楼,其才干如囊中之锥。洪武十五年,经吴沉、杨枢等人的举荐,方孝孺受到朱元璋的接见,此时他才25岁。朱元璋召见方孝孺后,对他的孙子说:“此庄士,当老其才。”但因方孝孺强调施仁政,不合朱元璋的口味,因此没有及时得到重用,而是让他回乡备用了。
不久,方孝孺的家族与仇人争斗,败北,入狱。朱元璋得知此事后,以皇上之尊开释方孝孺,因此方孝孺对朱元璋的救命之恩必定是深铭于心的。10年后,方孝孺再次受到朱元璋的召见,被任命为陕西汉中学府的教授。建文帝继位后,方孝孺被召至朝中,任为“翰林博士”,担当了朝廷第一笔杆子的角色,成了建文帝最器重和信任的人,实际上方孝孺有“帝师”之尊。对此,他甚为惬意。有诗云:
一
斧扆临轩几砚间,春风和气满龙颜。细听天语挥毫久,携得香烟两袖还。
二
风软彤庭尚薄寒,御炉香绕玉栏干。黄门忽报文渊阁,天子看书召讲官。
“天子看书召讲官”“携得香烟两袖还”,给天子当讲官,这是何等的荣耀!而这个讲官就是方孝孺自己。从以上的经历看,方孝孺对朱元璋和建文帝颇怀知遇之恩。燕王造反后,建文帝讨伐燕王的檄文,皆出自方孝孺的手笔。但是,燕王造反终于成功,1402年6月他占领了南京,建文帝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有人说他自焚了,有人说他出家为僧了,这个短命皇帝的下落成了至今没有弄清楚的千古之谜。
燕王入主南京后,建文帝的旧臣有的自杀,有的逃跑,有的归顺。燕王认为方孝孺的文才可用,并没有杀他的意思,而是想让他为自己效力。但是方孝孺有着牢不可破的正统皇权思想,他只承认和效忠于朱元璋指定的继承人建文帝,认为燕王是叛逆之徒。所以燕王得势后,方孝孺穿着孝服恸哭不已。至此,燕王还是没有杀方孝孺,而是令他起草即位的诏书,还多次称他为“先生”。李贽在方孝孺的传记中写道:“诏天下,非先生草不可。孝孺大批数字云云,投笔于地,又大哭,且哭且骂曰死即死,诏不可草。”因此燕王大怒,命将方孝孺“磔于市”(磔,用车撕裂人体,或将人一刀刀地割死的酷刑,即剐)。另据《明史》第4019页记载,方孝孺死前作绝命词如下:
天降离乱兮孰知其由,
奸臣得计兮谋国用犹。
忠臣发愤兮血泪交流,
以此殉君兮抑又何求。
呜呼哀哉兮庶不我尤。
方孝孺死时46岁,其妻子,二子二女均自杀。因为方孝孺遭到“灭九族”,再加上其门生也被株连,因此是历史上罕见的“灭十族”。遭到方孝孺的株连共死了多少人?李贽的《方孝孺传》,范文澜等人撰著的《中国通史》中都说被杀者共873人。简略地说,以上这些,就是方孝孺其人其事。
我们常人,杀只鸡都手软;帝王则不同,杀多少人、死多少人,哪怕数以千万计,他们都无动于衷,甚至以杀人为快乐事。我们阅读和研究历史,必须了解历代帝王的这种心态。燕王暴戾凶残,杀人如麻,说明了封建皇帝无比的狠毒,这是毫无疑义的。就方孝孺而言,从人格上讲,他不随波逐流,不计个人生死得失,这比那些蝇营狗苟、唯利是图的变色龙要高尚得多。但方孝孺笃诚的信仰是什么?他为什么而视死如归?他殉的是什么“道”?这才是问题的核心。从方孝孺的诗作和绝命词上看,方孝孺用生命维护的不过是皇权的正统性,加上报答朱元璋和建文帝的知遇之恩,即“士为知己者死”。再具体地说,他效忠的是朱元璋金口玉言,一言九鼎。如果当年朱元璋把皇位交给燕王,方孝孺同样会效忠燕王登基为新皇帝。胡适认为方孝孺之死是“杀身成仁”,显然不对路,是犯糊涂。再者,方孝孺为了维护建文帝的正统地位不惜生命,无可非议,但面对“灭九族”“灭十族”的危机,方孝孺毫不顾及数百个鲜活的生命,似有人性的缺失。燕王的暴虐自不待言,方孝孺对他人生命的冷漠也是一种负面的、皇权高于一切的封建思想。这种封建思想从帝王的行为中表现出来不足为怪,而从臣子的思想和行为中如此强烈地表现出来,真是君临一切,奴才甘当奴才天经地义,这更反映了中国古代历史的悲剧性。
为了拔高方孝孺和方孝孺事件的历史价值,可爱的胡适先生一反他一贯严谨的学风,竟说方孝孺死后,明朝不再有政治思想家,这就完全违背了史实。张居正、海瑞、郑成功……都是有重大影响的政治思想家,他们的历史地位也都在方孝孺之上。
胡适说:“我国的政治思想在十四世纪以前,决不逊于欧洲,但近五百年来何以不振,这是由于方孝孺被杀的惨剧所造成的。”这段话的前半部分是可以立住脚的,因为十四世纪以前,即文艺复兴运动以前,欧洲处在漫长的、黑暗的、神学统治的中世纪阶段,而中国历来不是一个宗教统治的国家。但认为中国近五百年来“不振”,是方孝孺被惨杀的结果,这无论在事实上、逻辑上、因果关系上都根本说不通的。我无意贬低胡适先生,但他无限夸大方孝孺被杀的历史影响,有背于他一贯的反封建立场,只能被看做是脱口而出地说了一句糊涂话,而这与胡适一生的信仰是很不协调的。但是,细思之,胡适却给我们留下了一个有待深入研究的大问题:中国近五百年来的封建社会何以“不振”?欧洲五百年来的资本主义何以“大振”?这是一个历史研究的大课题,目前还没有公认的、权威性的答案。

近读资中筠先生的《士人风骨》一书,其中有文史随笔“方孝孺和布鲁诺”一文。方孝孺是惨遭磔刑而死的,布鲁诺是被罗马教廷活活烧死的,资先生把方孝孺和布鲁诺的死因加以比较,这一比,雾蒙蒙的历史画面虽然没有全然亮相,但似乎清晰了许多。布鲁诺是为坚持“地球围着太阳转”这一发现而宁死不屈的,他用生命捍卫的是科学,是真理,这是对当时占统治地位的宗教神学的挑战和打击。布鲁诺虽然惨死了,但他的后面还有无数个伽利略之类的科学勇士。沿着这条路走下去,科学一步一步地胜利,欧洲的振兴其实就是科学的振兴,人家的历史就是这么走过来的。我们中国呢?资先生一针见血地指出:“方孝孺维护的是什么呢?是朱元璋的孙子还是另一个儿子当皇帝,这里面有什么颠扑不破的真理吗?”“至少从秦统一中国两千年中,一代一代的中国士大夫为帝王的‘家事’操心,耗尽聪明才智,献出理想、忠诚,多少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这种努力推动历史前进了么?”所谓士大夫,就是封建社会的知识分子,他们对中国传统文化所作出的贡献是不可否认的,但他们那种不可犯上作乱,对皇权的全力维护乃至献身,从宏观的历史脉络来看则是一种负面的东西。沿着这种皇权至上的路走下去,竟延续了两千年之久。直到19世纪末,因为中国古老的大门被逼开了,少数先进的知识分子开眼看世界,皇权才开始动摇,才学来了“君主立宪”的主张,进而有了推翻帝制的革命主张。是像布鲁诺那样为维护科学而献身,还是像方孝孺那样为维护皇权的正统性而献身,将这两者进行比较,对于回答中国“近五百年来何以不振”,至少具有启发性的意义。
作者:邵纯,来源: 学习时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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