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8日 星期三

我经历“延安整风”:决不能训练青年去监视人


  曾彦修,1919年6月生于四川宜宾。19岁奔赴延安,从陕北公学和延安马列学院毕业后,进入中共中央政治研究室和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亲历了40年代延安的一系列重大历史事件。

  解放后,历任中共中央华南分局宣传部副部长、南方日报社社长和总编辑等。1954年调北京,任人民出版社副社长、副总编辑。

  1957年,曾彦修的“答黑板报记者问”编入中宣部的《宣教动态》,被康生点名批判。当时仍然担任反右领导成员的曾彦修,最终将自己划入右派名单,这让他成为中国第一个自报的“右派”。

  1960年至1978年,曾彦修在上海《辞海》编辑所任编辑。1979年再度主管人民出版社,任总编辑、社长。1984年退休。1985年至2008年,潜心研究苏联崩溃的历史,著有《天堂往事略》一书。

  在晚年的一首小诗中,他回首往事,“微觉此生未整人” 。他说,“反思一辈子,没害过人,这是一个最大的愉快,很大的幸福。”


  被杀的不是工农是富家子弟

  我是1919年生的,十一二岁时,恐怖就来了。我懂事起就恨蒋介石。说蒋是亲日派,要投降日本,确实不能成立。但他当时杀青年人杀得可怕,却是真的。

  蒋介石把持政权以后,1927年到1933年,对共产党左翼人士进行屠杀。其实我们那里(四川宜宾)还不是蒋介石,而是本地的军阀政权。

  杀掉的什么人呢?如今一天到晚说是工农。我们在城里听到的不是这样,是大少爷、二小姐,今天某家二小姐出事了,明天某家大少爷枪毙了……当然工农会有牺牲,会有杀头,我在城里不知道。

  共产党员不等于是工农,我看见的全部都是知识分子。其实多是中学生,还有中学毕业的,这些人反倒不是穷光蛋,家里都相当富裕。被捕后,全家卖房产凑五千到一万,把他赎出来。赎出来的时候,要写悔过书,都是长辈在狱外给准备好的,“年幼无知,误入歧途”等。这算不算“自首”?

  江青讲1927年到1937年是文化黑线,跟事实完全相反,这个话就是反革命。20年代到30年代,上海左翼文化,唤起了全中国的小知识分子,就是中学生以上,有那么百分之几的人开始觉悟。

  那以后抗日救亡运动就开始了,1932年,我在四川宜宾叙州联合中学35班,李鹏的父亲也是那个中学的。35班五六十人,后来有3个人到了延安,多年彼此毫无联系,都是受左翼文化影响,并不是直接接受过共产党的什么宣传。

  什么是左翼?不是上面哪一个单位组织派人来向我们宣传讲课,而是通过上海的左翼文化的作品,主要是文艺作品、电影、音乐等。社会科学类作品比较难懂,基本是翻译的。30年代上海这些东西的革命影响大得不得了。

  假设没有上海租界,左翼文化运动还开展得起来吗?在北平、南京就不行。租界的情况,现在电影、电视里面反映的,不完全真实。租界里面实际上是很自由的,党中央的宣传部等都在租界里面搞。在共产党成立前后,印《共产党宣言》没那么困难。你印的书要发行到全国去,国民党禁,租界它禁止不了。

  租界里面,国民党文武官员跟普通人平等待遇。国民革命军穿着军服进去是不行的,必须缴械。你乖乖地缴械,租界才准你进去,所以左翼文化运动开展得起来的一个条件,就是有租界。

  1927年到1937年,左翼文化宣传里面,最好的办法是电影,电影特别伟大,好懂,大家爱看这个东西,只要是通铁路,长江岸边通船的中等城市,都有电影院。放一个《渔光曲》就不得了,青年们就轰动了。所以电影的贡献特别大。

  我本人,还有很多人,都是二三十年代的上海左翼文化送到延安去的。后来把30年代党的左翼的、革命的文学艺术界人士,统统打成反革命,实在是对不起中国人。


  青年去荒凉边塞投什么机?

  延安最活泼的时期是1938年到1939年秋天。两三万青年去了要吃饭啊,窑洞是新挖的,消费品都是外地运来的。再加上国民党封锁,到延安的人就比较少了,1940年人数大大减少了。

  到延安的目的就是到前方去。打仗是长期酝酿在心中的感情,抗战一爆发,我们就想参加战斗了。没人想跑到西北黄土高原的小城,待个十年八年。做梦也没有想到。到延安之前知道这个边塞小城的荒凉,谈得上投机吗?青春、性命一概不要,只为救亡。

  国民党不是也打仗吗?你为什么不到国民党那里去呢?国民党也在抗战,各种训练班也在招考。但是进步分子、左翼分子不相信国民党蒋介石真抗日,认为他没有能力抗战。我们当时一半是对蒋介石不信任,一半当然是幼稚。认为日本人来了,我们全民拿着枪、拿着刀,就可以打仗。

  当时到延安去的有一些地下党员,他们当然是到延安报到,听党分配干什么。而我们其他人,就是为了能直接上战场,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倒。

  但党中央不是这样准备的,像我们这样的人,算是“知识分子”,中学生到延安去就是知识分子,大学生就不得了。大学生也有,并不多。

  党中央觉得这些人有用,按计划把这些人派往山西、山东、河北那些比较落后的、长期没动静的地方。派一个进步学生到500公里外的一个小镇,不到3个月,村里的人都闹开了。

  这么一闹作用很大,青救会、扫旧会这套都搞起来了。我这个人,不会唱歌,不会演戏,什么都不会,但我到一个小村子去搞3个月,基本上群众团体都搞起来了。特别是经过共产党训练以后,都有这个本事。到一些落后的、两三万人的小镇,3个月到半年,就会给你搅翻。

  整风之前,一天到晚唱救亡歌曲,唱《黄河大合唱》。活跃是表面上的,一切均是抗日救亡,其他事情并未涉及。


  整风前完全沉寂

  到了整风运动,1940年以后,情况就不一样了。整风前延安就已完全沉寂下来了。

  什么演戏、歌咏、贴标语、贴墙报,1938年后这些事儿已经没有了,大家都是进步青年贴它干什么?有些青年开始苦恼,这样下去,好像与原来的意气风发,1937年、1938年初到延安的想法不太一样。

  1939年秋天以后,人口就大大减少了。没有饭吃了,这么多人,只消费不生产,人口必须疏散,就比较沉寂了。

  1941年整风报告以前,延安所有报刊统统停了,第一个中央机关杂志《解放杂志》,1941年春天停刊;《八路军军政杂志》停刊,《中国青年》停刊,《中国妇女》、《中国工人》等等,全停刊了。好像丁玲他们也出过一个刊物,到1941年全部停了。

  整风跟我们小青年其实没有什么关系,我们当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全部停,说这些东西都不符合毛泽东思想。1941年7月间,开了一个什么会,把张闻天的职务也免了,这个我们一点也不知道。张闻天1942年1月就下乡,带着个农村调查团,我是跟着去的一个。

  1942年开始整风,2月8号毛泽东作报告反对党八股。我们看见这个报告,兴奋得不得了。反对党八股开始时候也不是整我们,我们没有什么好整的。

  开始是针对王明、博古、张闻天,他们是受苏联的影响,他们是错误的。

  现在来看,即使是他们里面最有学问最文雅的张闻天,有的文章写得确实不好,打倒一切,什么都要打倒。张闻天自己也没有办法,只要不是共产党,统统打倒。斯大林最有名的一个谬论就是:中间派是危险的敌人!现在还印在书上。

  整风开始后,1942年头三四个月,一些知识分子老党员,包括丁玲、王实味这些人在内,完全理解错了,以为这是真实的思想解放运动,大家要说什么,都来了。当时掌握《解放日报》的人也不太懂,所以就刊发了王实味的那些东西,也刊发了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其实《三八节有感》没有什么大的错误。

  《三八节有感》说女同志受的照顾不够,重劳动也要参加,每个月例假也要去劳动,这种东西你说有什么反党呢?她只是作为老的女革命家,讲讲这些话罢了。

  王实味用的是另外一种笔调,讽刺得很厉害。讽刺、挖苦,甚至带一点对敌斗争的语气,脾气大。是不是王实味的用心很坏?恐怕也不是。

  整风一下子从反对王实味、丁玲开始了。上边的整风,是整教条主义,我们丝毫不知道。

  下面的普通党员整什么呢?就整小资产阶级作风,开始人人检讨。整风开始是整这些小知识分子的“半条心”。半条心是指带着一种浪漫主义的思想来参加革命。


  查“小广播”整“半条心”

  下层整风从查“小广播”开始,“小广播”是指延安的青年人之间互相传递意见和看法,有些看法是对上层领导有意见,对领导不满意。这些意见在某种意义上就是王实味《野百合花》里面的东西,不过没有王实味讲的那么尖锐。上面的听到了,“不得了,虽然这些小青年在延安,但他们不是来革命的,他们是反革命的”。

  于是开始要求填小广播表,人人要填,填了再填,搞了大半年。后来发展为“抢救运动”,就是从这个事情干起来的,青年统统都变成了特务。填“小广播表”是哪一个人发明的?康生一个人发明?他恐怕没有那么大的力量。

  小广播表填了之后就互相批判、揭发、告密,开始叫半条心。后来一揭发,就说你们是两条心。

  整风到了后来就是每个人写检讨。检讨教条主义、个人主义,这是过不了关的,后来从小广播到半条心,开始有点升级了。怀疑这些青年:是不是像他们讲的那样,出于抗战热情到延安来的呢?究竟他们是来干什么的?成千成万地往延安涌,这背后是不是有什么东西?是不是国民党送来的?有那么多人真会牺牲一切到延安来找共产党吗?

  一遍一遍逼得没有办法了,个别人就编造自己是甘肃兰州来的,说他加入的地下党是红旗党,是国民党特务成立的。不久我听康生报告,完全肯定了这是个“事实”。红旗党这个说法大概1942年夏天以后就普遍讲了。

  他说地下党是特务组织。1937-1939年到延安来的,是国民党派进来的。这个说法怎么能相信呢?但是轻易就相信了。现在还有人坚持说延安当时是有国民党特务的,无非是想为延安和各根据地的“抢救运动”辩护。


  那时候延安人人都是“大作家”

  到了1942年,从半条心到两条心,再加上红旗党的胡说被听信以后,就开始对所有抗战以后进延安的人进行审查,不管你是党员也好,非党员也好,统统审查。有些人也不在此内,比较老的党员,陈伯达、周扬等不在内,怀疑的对象还是“一二·九”以后,1936年以后,参加救国会、民先队的,抗战以后到延安的。

  一连几个月,日日夜夜都斗,你就变成国民党特务了。你必须交代,就编嘛,然后又联合起来斗我,我也变成国民党特务了,我只好承认了。

  然后是交代,要写你在延安还有什么同伙。有些人经不住斗,就“招”出来一大批,于是就搞成了一个特务网。1943年7月,康生出来做了一个报告,在这个报告的基础上延安大概闹到1943年底,其他地方闹到1944年,叫“抢救运动”。

  抢救你,挽救你,把你从国民党特务里抢救出来。这一来就乱了,是对当时到延安的青年一个根本上的认识错误,也是对1935年到1938年国民党区的大形势根本性的错误认识。这样做,共产党把自己的威信推翻了。至少,这些青年是因为蒋介石打日本不行、共产党打日本行才来的嘛。

  所以,运动之后,人们完全停止互相交往。延安所有的单位都修土墙,这个土墙是自己修的,我也修过,把自己包围起来。整个延安分成了几十块,包起来了,互相之间有几年没有来往,1942年到1945年都不来往了。

  1942年1月27日黎明之前,从杨家岭出发,张闻天带着一个农村调查团到晋西北去,我跟着去了。到1943年4月,一个电报调我回延安,一个人回来的。回来之后,我就参加了一两个月筑围墙的劳动,才发现到食堂去吃饭要互相看着,两个人看一个人,不允许自由行走了。

  过了不久,7月份康生那个“抢救运动”报告会在杨家岭举行,我还去听了。康生讲特务很多,要接受中央提出的教训,弄来弄去都是AB团。他说中央里特务多得很啊,都是特务了。

  哪晓得,回到单位后我就失去了自由,由几个人看着,斗了一两个月。“你在什么地方加入国民党的,谁派你来延安的,来延安干什么……”人人都编,我也“承认”了自己是国民党特务,但我绝不牵扯到别人。一个字也没有。

  那时候延安人人都是“大作家”。每个人在整风、抢救运动写的东西加起来都有好几十万字,上百万字的都有。我也写了几十万字,干什么呢?骂自己。我有一条红线不能跨过,没有一个字涉及别人。

  我认为共产党员就是要有个性、有胆量、有担当,不要害人。要人人检举,搞得人人不讲道德,还叫共产党?大家都成了软体动物,那叫思想改造好了?很滑稽。


  决不能训练青年去监视人

  后来,一个运动比一个运动厉害。为什么延安“抢救运动”的教训还不接受呢?我完全不懂!为什么要自己搞自己,越搞越厉害呢?搞到除了自己之外就没有别人了。

  搞倒刘少奇,搞倒陶铸,周总理死前还要反复申辩。国民党刊登周恩来脱离共产党启事时,周已经到了中央苏区了,这是都知道的嘛。还要整他,这干什么啊?而且至死不放!

  国民党都还讲精诚团结。没有“精诚”,就没有“团结”。互相猜忌到这个程度,周恩来也不信,刘少奇也不信,只有我一个人了。只有江青可靠。中国没有了,共产党也没有了,正气道德全部败坏,彻底败坏,把我们的后代也败坏了。败坏了什么呢?就是迫害别人以求上升,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把自己的人民变成互相监视,你报告我,我报告你。这个国家表面上看起来天天放炮,红旗招展,但道德哪里去了?人民的道德水平一堕落,这个国家就不可挽救了。苏联就是这个样子。

  我们再怎么样加强政治教育,都不能训练青年去监视人。这不叫思想工作、革命工作,也不是党务工作,这叫作特务工作。

  特务工作绝对要在党内、在青年人内取消。这是毒害青年的心!不能干,绝对不能干。

  我们养成了这种习惯,一个运动接一个运动地来,以为去监视别人、去报告别人就是对党忠心。这把我们的民族道德降低了,把我们广大青年的精神思想迫害了,人于是变得卑鄙起来。一个人一天到晚监视别人,书读得再好有什么意思呢?人格没有了嘛。


  共产党要解放全人类,要解放劳苦大众,就要特别注意别伤害人类的道德良心。没有道德良心的提高怎么算共产主义?假的!吃得好一点,穿的好一点就是共产主义?监视人、报告人得到提升,这是最可怕的。

  曾彦修,《南方人物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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