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8日 星期三

吴方:晚清一桩怪事


本书(《末世苍茫——细说晚清思潮》)是“中华传统文化随谈丛书”的一种。以历史的眼光看一八四○后的清代社会,无疑使人有末世苍茫之感,然而,它上距康、雍、乾的盛世仅一百年左右;下推一百年,则已是气象更新的民国社会,令人惊觉,世风的推移,何其迅速。 身处当时官绅阶层、知识分子对时代的种种看法,及其思想言行,亦因此而具有无比的吸引力,使人乐于探索:在这个令人看来是夹缝时代之下的人们,如何面对能辨其方向,惟无力转移的时代狂流。

我这里一边读着些旧书,一边觉得晚清有些事情实在是怪。譬如读一种旧版的《清代七百名人传》,见其“外交”一栏内却无中国第一位驻外公使郭嵩焘的名字,不免有些纳闷。再一琢磨,知道这不是编书者的阙漏,编书取舍的依据大概是“清史列传”,而郭嵩焘死后即已被剥夺入国史馆立传的资格了。据说郭氏1891年病逝湖南家乡,虽然有王先谦等人具呈,李鸿章代奏,请旨赐谥、立传,慈禧太后也不答应,圣旨说:“郭嵩焘出使西洋,所著书籍,颇滋物议,所请着不准行。”因为说了点儿实话便遭谤议,以至“寂寞身后事”,这是晚清的怪事,但怪事尚不止此一桩呢!

先看给郭嵩焘惹下麻烦的所谓著作,不过是他起程赴任,从上海到伦敦途中五十天的日记。当时由他本人钞寄总理衙门,以《使西纪程》书名刊行,引起了旧派士大夫的不满,群起攻击,翰林院编修何金寿因此参劾郭嵩焘“有二心于英国,欲中国臣事之”。梁启超曾写道:

光绪二年,有位出使英国大臣郭嵩焘,做了一部游记。里头有一段,大概说,现在的夷狄和从前不同,他们也有二千年的文明。嗳哟!可了不得。这部书传到北京,把满朝士大夫的公愤都激动起来了,人人唾骂……闹到奉旨毁版,才算完事。(《五十年中国进化概论》)

整人,以整人为业,可见历史上时时事事,代不绝人。可悲的是,这一回的颠倒是非乃是明为“爱国”,实为误国。郭嵩焘晚年有一诗《戏书小像》多叹息语。

傲慢疏慵不失真,惟余老态托传神,
流传百代千龄后,定识人间有此人。
世人欲杀定为才,迂拙频遭反噬来,
学问半通官半显,一生怀抱几曾开!

就因为要认真地走出去看世界,便得挨整。衔命出使,铩羽而归,郭氏的挨整,还来自他的副使刘锡鸿。这个副使是朝廷派定监视他的一个“钉子”。一位公使赴任需有一个随时准备检举的副手陪同,好像找一个拉车的再找一个“绊腿”的,这种怪事可以说古今中外难找。

刘锡鸿出使欧洲,源于守旧派大臣看中了他的保守思想,用他可以牵制郭嵩焘。譬如他一贯认为,“仁义忠信可遍令人习之,机巧军械万不可多令人习之”,“夷狄之道未可施诸中国”。最有讽刺性的是,他到了英国以后还大谈其理:

中国自天开地辟以来,历年最多;百数十大圣继起其间,制作日加精备,其言理之深,有过于外洋数倍者。外洋以富为富,中国以不贪得为富;外洋以强为强,中国以不好胜为强……彼之以为无用者,殆无用之大用也夫!

按他的逻辑,该是“中国以贫为富”、“以弱为强”了,我们只可学他的口气说:这岂非“不知以为知”、“不讲理以为理”也夫!

刘锡鸿随行后,确实是处处与郭嵩焘做对。时间不长就奏参郭有十条罪状,诸如“游炮台披洋人衣,即令冻死,亦不当披”;“崇效洋人,用伞不用扇”;“效洋人尚右”;“违悖程朱”;“令妇女学洋语、听戏”,等等。也真够处心积虑地打小报告了。弄得郭嵩焘也不得不跟他搞“窝里斗”。不久,二人均被撤回。让想做事的人做不成事拉倒。

郭嵩焘后来回味这种说不出来的苦、这种可称中国一绝的用人手段,大为感慨:

……刘锡鸿充当随员,枢府遽以副使任之。一意传会京师议论,以嵩焘为的,自负能攘斥夷狄,深文周纳,以相齮龁。不独区区一生愿力无所施用,乃使仰天欷歔,发愤呕血,志气为之销靡,才智聪明亦为之遏塞。(《致黎莼斋》)

郭嵩寿说他自成为进士,已身历道、咸、同、光四朝,出使时已是六十岁的人了。遇到这一回的打击,卸任东归后,他从此托病蛰居。一面以“黄梁梦醒酒初熟,毁誉纷纷何足论”自慰,一面还关心着国事:“深宵北斗巡檐望,风露中庭湿满衣。”同时终不免有“莫对青山淡世事,与君烂醉倒空瓶”的苦闷。

至于刘锡鸿,完成了他的使命,回国后仍改不了检举的习惯,攻击到李鸿章头上,没弄好,丢了官。有人举他写的《英轺私记》为例,说他出国一趟,虽然守旧如初,也多少改变了一些固执的偏见。不过我们看他回国后对兴修铁路问题所发表的反对意见,诸如“巩惊耳骇目,群视为不祥”之类,也实在看不出他有多少改变。他的出使正如一句老话: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

摘自《末世苍茫--细说晚清思潮》,吴方著,云南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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