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1日 星期四

章诒和:牢狱中的故事“每一篇都是哭着写”


      章诒和坚持把自己的特长只概括为“讲老故事”:“因为我只能讲故事,讲那种陈腐不堪的故事。说到时髦的话题,我好像很不合适。”章诒和的确讲了很多老故事。作为章伯钧次女,她在《往事并不如烟》里讲“反右”往事,轰动一时;作为戏曲研究学者,她在《伶人往事》里讲戏曲人的老故事,令人唏嘘;作为历经十年牢狱之灾的坚强女性,2011年,章诒和提笔写下自己经历过的女囚故事,并以《刘氏女》一举拿下《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华语小说”第二名。章诒和说,写牢狱中的故事非常痛苦,“每一篇都是哭着写”,但她仍然将这种写作视为某种意义所在。


  十年牢狱,十个故事

  1963年,21岁的章诒和在日记里写了一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得罪江青,被下放到四川川剧团艺术室工作。1970年,她被四川省革命委员会、四川省公检法军事管制委员会宣布为“现行反革命罪犯”,并判有期徒刑20年,从此开始了将近十年的牢狱生涯。在人生的黄金十年里,她和女囚们朝夕相处,没有书、没有父母庇护,只有劳作再劳作,直至1979年被无罪释放。

  无辜受难的牢狱生活对于身心之摧残,不是外人所能想象或是三言两语可说清的,但是形形色色的女囚故事已经深深烙在了章诒和的心里。1979年出狱后,章诒和便动笔写了一个关于女囚的故事《殉葬》。32年后,她曾这样回忆《殉葬》:“写时,就没打算发表;写后,一直放在抽屉里;写的理由则很简单—牢狱生活对我精神伤害太大、太深。监狱里蹲了十年,出狱后噩梦十载。”

  此后《殉葬》一直被深锁抽屉,未能出版。2011年,章诒和真正第一次尝试用小说的写作手法,出版了讲述女囚故事的《刘氏女》。女囚的故事,即便不加修饰也是好故事。当年吴祖光听章诒和讲完《刘氏女》的原型后,激动地说,把你讲的写出来,落到纸上,就是中篇。

  虽然名为“小说”,但《刘氏女》依旧太容易看出章诒和亲身经历的影子,书中,“章诒和”被化成“张雨荷”,背景是“文革”时期的偏远监狱。故事里,女主人公刘月影嫁给了一名羊癫疯病人,难以忍受遂萌杀夫之念,最终被儿子无意揭发。杀戮的暴力和女性的情感混合在一起,让《刘氏女》呈现出奇特的味道。章诒和亦将自己的女囚小说命名为“情罪系列”。“文革”已经足够扭曲人性,女犯人的故事则更将情感、罪孽、压抑和爆发展现到了极致。

  《刘氏女》带给人们的震撼犹在,章诒和的《杨氏女》紧接着出版。在这个故事里,杨芬芳因为美丽有了改变命运的本钱,但她在所有事情上都举棋不定,任何人都能轻易走进她的生活,犹豫之间,她的情人杀了丈夫。入狱后的杨芬芳性格未改,悲剧继续上演。

  和《刘氏女》不同的是, 章诒和在杨芬芳身上更多地描写了“性”在女性犯罪里的影响。刘氏女的女性特征大多数体现在“母性”上,杨芬芳则更多体现在对爱和性的渴求上。章诒和剖析杨芬芳的故事时说:“女人除了吃饱穿暖和传宗接代以外,她们需要情爱,需要性快乐。”“杨氏女们是真正的性犯罪。”章诒和同时也回忆,即便是在“文革”的特殊年代,女囚里因婚姻犯罪、性犯罪入狱的也几乎排第一位。

  《刘氏女》出版后,虽受好评,也存在批评文字和笔法的声音。大约是因章伯钧以及其他名流的影响,章诒和的文笔有些民国遗风,流畅简洁,用来写散文、回忆录绰绰有余,几乎不用修饰和过多考量,但是这样的写作习惯用于处理小说上,有些时候却难免失之简单。《刘氏女》情节惊心动魄,文字也漂亮,但有读者却认为章诒和处理得还不够充分,想象和虚构的成分太少,让《刘氏女》失去了成为中国版《罪与罚》的机会。另外通篇的自述口吻也给人构思简单之感。

  新出版的《杨氏女》中,章诒和明显开始调整写作方式。《杨氏女》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杨芬芳入狱前的生活,全部用第三人称展开;后半部分时,“张雨荷”才出场,开始讲述杨芬芳入狱之后的故事。从形式上来说,《杨氏女》的“自述”味道越来越淡,“小说”的味道越来越浓。

  章诒和说,接下来她还要写作《邹氏女》,讲述监狱中的女同性恋故事。她说,已经开列了十个女囚的名单,打算以她们为原型,一共讲述十个女囚的故事。

  “要说话,就说真的”

  章诒和不喜欢露面,不过自从开了微博,就经常在网络上发言,颇有点“网络红人”的态势。章诒和的积极发声,让众多年轻人对这个自称“只会讲老故事”的女人产生了极大兴趣。

  她关注地沟油的报道:“我看了之后,很难过,很沉痛。我难过不是说这地沟油怎么样—你知道我什么感想吗?天啊,同胞骗同胞,同胞害同胞,同胞坑同胞,老百姓自己做,这边老百姓做完给那头的,这个社会现实太恐怖了!这是什么现实?”她关注当下局势:“我觉得我们的问题就是,我们常常不看故乡。我们结束了政治运动,有了改革开放,都以为好了,个性能解放了,民主自由、文明,历史进步了,我们都可以(把自己)释放出来。但是我们现在的日子,从知识分子到普通百姓,日子基本上让位给了物质生活的欲望。人成为社会经济结构中的工具,人变成了一种社会经济结构中的功能。”

  今年年初,因为新书出版,章诒和应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邀请,与广大读者见面。提及时下开会之风,她直接说:“有的人坐在主席台上长篇大论地讲,强迫别人在底下听,我对那些打瞌睡的人充满了敬意。”这句话让在场的年轻人乐得欢呼雀跃,起身鼓掌。

  记者告诉她,年轻人都评价她“敢说”、“真诚”,她回答:“要说话,就说真的,一把岁数了,还骗人吗?百姓不是傻子!”

  “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向谷崎润一郎靠拢”

  时代周报:你曾经说过,出狱后就写过一篇关于女囚的小说《殉葬》,这个小说将来能否有面世的机会?

  章诒和: 为了准确回答你的问题,我翻箱倒柜,终于把《殉葬》的手稿找到,上下两本,共119页,看来字数与《杨氏女》不相上下。这是一个杀父弑母的故事,写于1979年3-6月,改于9-11月。这个故事会融入章诒和“情罪系列”的第四本小说。

  时代周报:你的小说根据狱中生活改编,虽然读小说不必去追究来源或者和真实的对比,但还是会有读者好奇:我们看到的小说人物和现实原型的出入在哪里?

  章诒和:故事的基本情节均来自女囚们的犯罪案情。比如,刘氏女丈夫老魏的癫痫症;因“五一节”看电影时丈夫犯病而起杀机;大卸八块后腌制入坛;三岁儿子脱口而出的“检举”等,都是写入当年判决书的。其实,书中许多细节也来自我曾经的生活,要知道,我在监狱里足足蹲了十年,日夜和女囚们混在一起。单是一个易凤竹,就够说上几天的。我的写作,常常是把这个犯人的事情,移到另一个犯人身上。

  时代周报:在《杨氏女》中,你的叙述方式和《刘氏女》有很大不同:完全按照时间进展将故事分为入狱前和入狱后,张雨荷也从“我”变成了第三人称。为什么做这样的改动?

  章诒和:一位资深文学批评家看了我的《刘氏女》初稿后,用很严肃、很诚恳的口气对我说:“你的人称问题是个大毛病。”我接受她的批评,也懂了—原来人称是不可以换来换去的。于是,决定从第二本开始统一人称,让张雨荷从“我”变成第三人称。写完以后再看,觉得人称统一的确好。《杨氏女》分上下篇,上是入狱前,下是入狱后。到了第三本《邹氏女》,我就不会以时间顺序铺排故事了。

  时代周报:《刘氏女》、《杨氏女》,都有人将其和《感官世界》比较,前者有细致的谋杀场面,后者有情欲和谋杀的场面,都是浓烈又残酷的感觉。这也是女囚故事给你的感觉吗?

  章诒和:对不起,我没看过《感官世界》。我喜欢谷崎润一郎,很了不起的,和川端康成有一拼。刑事犯罪一般都是丑恶的,其深处都有一些不可逼视的东西。他挖掘出来了,也描写出来了,它们在“文学史上留下的是瑰宝般的艺术”(田汉语)。我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向他靠拢,哪怕只有一寸一分呢!女囚们的犯罪大多是残忍的,也愚昧。但是和她们相处久了,你则发现,她们也有女性之美。

  “章诒和太笨了,没有写好”

  时代周报:当年牢狱生活中认识的朋友,有没有之后还有联系的?

  章诒和:是的。十几年前,我丈夫病危的时候,一个女囚(刑满释放),还来北京看我。

  时代周报:你也说过,这些女囚的故事拍成电影会很好看。目前你的故事里人物和背景也都大致是一贯的,如果以后有人要买版权拍电影,你会同意吗?

  章诒和:我的任务就是接着写下去,至于把已经出版的作品改成电影,那是别人的事了。我不考虑这些事。

  时代周报:你说过,写狱中生活,写作过程很痛苦,是什么东西支持你还要写这么痛苦的创作?你想传递给读者什么?

  章诒和:我非常痛苦,我每一篇都是哭着写,因为里面都是无限的耻辱跟屈辱。我下一本书会写同性恋,同性恋中会有我自己,但是我觉得我在这个世界上我不能白活,你即使再痛苦,你也应该写。你要知道,囚犯也是人,《杨氏女》里的杨芬芳有非常纯粹的感情,跟现在的爱情不一样,现在爱情非常功利,但是她是一片痴情,何无极被枪毙的时候手上还绑着她绣的红花。所以我再痛苦我也要写,因为他们是非常真实的人,而且是非常奇特的人,他们是中国这样一个制度下的产物,女囚心理的感情,她们对性、被爱、对被理解,那种强烈的需要,只是章诒和太笨了,没有写好。写这些,我只想告诉朋友们,人的世界是这样的,人的内心是那样的。读者说好说坏,是非常正常的事,他们是有权利批评我。我尊敬每一个读者。

  时代周报:伶人往事,大家都爱看,但是也有人说,读者只看花边故事不看戏,也是传统艺术的悲哀。你怎么看待这个问题?

  章诒和:戏曲的消亡已经是不争的事实,戏曲剧种从上个世纪50年代的300多个,今天已剩百余个。一句话:戏曲早晚是要死的!无非是早些死、还是晚点死罢了,包括伟大而美丽的梅兰芳,最后也成为故事流传。对此,我已麻木。京剧昆曲也不可能像歌舞伎那样被珍藏。因为我们国家从官员到从业者再到百姓,都没有日本国人对传统艺术的虔肃和敬诚,而且是发自内心,并成为自觉。

  时代周报:你在网上说过“我们的文化曾经有过花季,将来也会有花季”,这样的乐观依据是什么?

  章诒和:我说的文化花季,可不是单就文学艺术而言。现在说文化,早已不是囿于“文史哲”的小天地,而是统摄于人类后天获得的某种思维方式、行为方式以及某种风习与时尚之总和。所以,文化就是人类超越动物性的依据和成果。弄清了这个概念,地球上的人也可以有一点点乐观吧,起码在科技方面。

  时代周报:你自称“只会讲老故事”,你觉得老故事对于你而言,魅力在哪里?

  章诒和:人生就是一个故事,无论你是成功还是失败。讲故事,就是讲人生,也是回顾自己——魅力在此。

  作者:章诒和,原载: 时代周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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