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2日 星期四

1957年的基层民众“右派”言论(下)


三、关于人民生活困苦的言论

山东的言论反映:“总的说农民生活是苦的,他们劳动强度大,收入比工人相差太远。如果农民负担不减轻,工农联盟就成问题。现在农民千方百计进城,国务院限制农民进城。这是消极办法,积极办法是减轻农民负担,增加农民收入。不然百分之九十的农民生活改善成问题。”“中央不关心农民生活,于心有愧,是忘了本”。(山东省委整风办公室编辑:《右派分子言论汇集》,1957年7月8日,第13页。)
河南的言论反映:“从理论上说农民生活提高了,个别的有所降低,实际上大部分农民生活没提高,不但上中农没有提高,有的贫农也没有提高。”

浙江在反映农民困苦的言论中,许多言论还用数据说明了工农生活不平等,城乡差距大的问题。如金华市化工公司的一位职工说:“为什么棉布上海16尺,杭州14尺,金华12尺,农民只10尺。粮食杭州30斤,金华27斤。食油城市5两,农民2两。总的工人好,农民苦。”(中共浙江省委整风办公室:《右派言论汇编》,1958年5月,第149页。)
浙江平湖县的人说:“解放前除了一般残废、懒汉、受天灾人祸的以外,大部分农民都是每天吃着三餐干饭还要加点心,而现在吃粥多了”。(同上)

还有人把农民收入从历史上进行比较,说:“(农民)一年平均收入40元,高级知识分子一年收入3600元,相差90倍;21级干部一年收入708元,相差17.7倍。农民连饭都吃不饱,更谈不到提高生活,过去还可以借,现在借也无处借。”(同上,第148页)
浙江有人从长时间的比较中说农民生活的下降:“农民的生活一代不如一代;清朝时农民生活最好,辛亥革命前比辛亥革命后好,辛亥革命后比蒋介石叛变革命时好,抗战前比抗战后好,现在的农民更不如过去,生活很苦。原因:由于农业合作化速度快了些,公粮征得多了些,口粮留得少了些,公家积得多了些。”(同上,第149页)

来自农村的干部群众的言论,对拉大的工农差距、城乡差距都很有些抱怨。如宁波人说:“工人是共产党的亲儿子,农民是共产党的干儿子。政府关心工人、城市,不关心农民、农村。”等等。实际上,普通工人大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对合作化后农民生活状况的恶化都抱有深深的同情态度,基本观点与农民和基层干部并无多少差异。
大连造船厂始建于1898年,是现代大机器工业的老厂,工人也是地道的产业工人,他们的言论应是工人中最有代表性的。在鸣放中,大连造船厂的许多工人都反映了农村生活的艰难困苦。

1. 工人和农民生活相差太大,农民辛辛苦苦,一年到头穿不上吃不上。
运搬车间相立春说:“工人和农民生活相差太远,工人穿料子衣服,但农民连粗布衣穿不上,再看吃的方面,工人吃的白面、大米,有的地区农民连粗粮也吃不到。”
动力车间郭镜太说:“城乡之间生活水平相差太大,农民每人一年供给360斤麦子,而城市比农村多的太多,农民辛勤劳动一年,应多供给农民粮食,城市、农村生活水平应平等。”
动力车间刘福贵说:“国家应把大批资金投入农民,照顾农民的生活,我们国家农民有五亿人口,而工人占极少数,农民生活很苦,一双鞋补了很多补丁。”
机械车间石兆英说:“农村生活有点太苦了,我回家看到大人、小孩有的没有吃的、有的没有烧的,哭哭啼啼的有的人吃不饱,但也有的人吃得很饱,我看不民主。农民都入社,有的农民说,不如不入社。所以农村男女都愿意到城市来,是否应该改善一下农民的生活才对。”

锅炉车间周平华说:“今年五一回山东,看农村生活苦极了,原因是粮食秋收后又枯了,来年三、四月就没有粮食,农民到处去要粮也要不来,结果还得饿着,生活就没有办法搞。”
电工车间刘殿明说:“现在农村生活比城市生活差得远,我头几天回家看了下,他们都早起晚归,中间还不歇息。吃的是地瓜叶、地瓜干等,而且分的粮食还不够。”
铜工车间李献贵说:“往年给四百八十斤而今年给四百斤粮,农民不给工钱,这样对农民,穿、零用钱从哪里来呢?今年八月十五日我回家去一看和工人生活完全不一样,农民吃得地瓜叶和豆饼。”
造体车间王世禄说:“我认为农民和工人的生活大有差距,农民一年只开两回支不应该,应该和工人一样,每月开支。物品分配也不对,如油类等,农民和工人一样的劳动,但农民很苦,工农联盟应该一样才对。”
锅炉车间于贵长说:“工农相比农民生活太差,这对工农联盟来说是不好的,现在大多数的农村姑娘到城市来找工人。现在乡下农民连一文钱都很困难,这样工农生活不平等,建议应把农民生活再提高一步。”(中共大连造船厂委员会整风办公室编:《大字报汇编(摘要)》,第二辑,1957年11月,第165、166页。)

2. 虽然工人和农民生活相差太大,但工人的实际生活水平是下降的。
木工车间于作仁说:“我们国家往社会主义走,退回两年来说吧,我是二级工人,每月除生活吃饭以外,还能买27元的料子裤,现在生活赶不上过去了,买不起料子裤。过去大白菜2分,去年八九分钱,党号召增产节约艰苦朴素,不能从人身上节约。国家到社会主义,为什么我们的生活还不够社会主义的生活呢?”
造钳车间张本须说:“我们现在生活没有1949年的生活好,现在我们工人的工资高,但商品价格比1949年的高,物价涨得太多了,不如1949年的生活好。”
造体车间崔凤瑞说:“工资改革是好事,但改革后物价也涨,不合理,和没有改以前一样,如果物价这样涨下去,人民币就很快和以前一样了,过去人民币一万元一张,这得十万元一张,工资改革是:有其名无其实。”
蒋广海说:“工资改革是好事,但有的提高了,有的降低了,这次工资改革不但生活没有提高,而且倒苦了,工人工资多了的时候就给割掉工资,改革叫工人增加工资,我们没有增加倒减少,我看这样做是不对头的,上级给改革时,都不通过工人,到开工资时工人才知道,我希望今后工资改革,不给工人减就行,物价稳定就不行了。”(同上,第167、168页)

四、几点认识和体会

上述这几份材料,有贫有富,有城有乡,有南有北,有工有农,有干有群,有点有面,应是具有时代的典型性。给人印象很深的有以下几点:

1. 对统购统销和合作化的不满,在全国各地都是普遍的,在社会各阶层也是普遍的。
无论贫瘠地方、富庶地方,城里人、乡下人,农民、工人、干部、职员、学生都有自己的不满,但感受有所不同。农民向政府卖粮贱,向政府买粮贵,价格明显不合理,引起农民不满。统购统销不仅明显让农民吃了亏,市民也同样是吃亏者。特别是大城市和小城镇的供应,一开始就显现出了不同等级差异。从大城市到中小城市,再到农村,形成了一个供应链条上的不同级差。小城镇的居民粮食供应也是很紧张的。
在农村,敢于公开反对统购统销和合作化的农民,不是地主、富农,甚至也不是中农,喊得最响的是贫农。原因正如浙江吴惟平调查所得结论:“贫农因为成分好,不怕大帽子压,所以敢喊。”(中共浙江省委整风办公室:《右派言论汇编》,1958年5月,第146页。)这是符合实情的。中共江西省委宣传部收集了农村反动歌谣四十则,没有一个是地主富农编的。
另外,在社会各界人士的言论中,县区机关干部的言论是最值得注意的。他们自己都是体制内的人,清楚统购统销和合作化是政治高压线,很少会有人直接提出否定。但他们对政策落实的具体过程是很了解的,在当时鸣放的氛围下也还能在具体问题上讲一些真话。特别是县区的干部,他们是落实政策最直接的执行者,对政策的利弊问题都非常清楚。他们反映的民众生活情况,一般都比较生动具体,又有归纳提炼,很少有废话空话,应该说也是比较具有客观性的。他们的言论可以与民主党派、知识分子的言论互为参照。

2. 1950 年代人民的生活水平下降是普遍的。
从这几份材料反映,从实行统购统销后,农村就开始饿肚子了。当时报刊说合作化增产粮食,这从人们的生活经验上是不支持的。从各地“右派言论”中反映,大家都认为这是造假撒谎,纷纷从自己亲身感受予以反驳。毕竟农民生活水平的下降是有目共睹的事实,这和官方媒体的宣传是不一样的。以至于大家连同中央制定的农村12年规划,也认为是欺骗人的,并不相信会真的实现。所以,对统购统销和合作化的官方报道,其真实性都是大可存疑的。
另外,我们一般对上世纪50年代人民生活的认识是:在统购统销和社会主义改造后,农民的生活水平是急速恶化的,而工人则是长工资比较快。在1956年工人还普调了工资。但从上述材料的工人生活感受来看,这个认识并不完全。工人虽然长了工资,但物价也都涨了,实际生活水平还是下降的。由此可以得出新的认识:1950年代由于国家工业化的启动,拉大了工农差距和城乡差距。但这个差距的拉大,不是由于工人生活水平的提高,而是工农生活水平都在降低,只是农民的生活降低的更快更大,工人的生活是明长暗亏,由此产生的落差。所以过去一般说的,1950年代工人生活有多么好,这是和农村生活比较的说法,实际上未必如是。这个问题还需要进一步的实证材料说明。

3. 合作化使党在农村基层社会出现了空前的统治危机。
在1957年的鸣放言论反映,当时人--们生活对比参照系主要有二:一是合作化前,一是1949年前。老百姓因为生活困苦而口出怨言,动辄与解放前比,有的直接骂到毛泽东、党和政府头上。如:浙江象山县的老百姓说:“毛泽东法宝大勿过。当初哄大家分田地,现在又叫阿拉进合作社。……过去给地主做长工吃饭还要愁吗?共产党领导办合作社,到社会主义弄得人没有饭吃,牛没草吃,猪没糠吃。这样下去,宁可蒋介石回来,宁可给美国人一个原子弹炸死。”(同上,144页)江西萍乡县是中共革命老区,流传歌谣说:“毛主席领导好是好,再过两年有米讨;毛主席万万岁,买什么东西都站队”。新建县流传歌谣说:“总路线在过渡,老百姓在饿肚”。(中共江西省委宣传部编印:《毒草汇编》第一集,第58页。)也都表示了对共产党领导的牢骚和不满。
许多基层干部也都感到了党在农村社会出现了统治危机。用浙江安吉县的一位基层干部的话说:农村党员中,“积极可靠只占40%,有50%的动摇,有10%的也反对共产党”。群众中“实足有70~80%的人反对共产党”,“现在走路也讲共产党不好,吃饭也讲合作化不好,甚至在大街上公开骂共产党和人民政府”。(中共浙江省委整风办公室:《右派言论汇编》,1958年5月,第145页。)其他地方的基层干部也都有类似性的语言,认为中国要出“匈牙利事件”,一定出在农民身上。

从这些“右派言论”中可以看到,新中国在搞的社会主义道路,已经让老百姓走到了普遍贫穷的地步。工农群众和普通百姓的利益都受到了伤害,又以农民的利益伤害最大,广大民众对此是不接受的。当这些来自民众社会的不满情绪在整风运动中被释放出来,立刻产生了连锁反应,形成了反映民间疾苦的“反党反社会主义”言论潮流。相比那些民主党派头面人物和知识精英的煌煌大言,这些来自民众切身感受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论”,对共产党的统治可能是更具挑战意义的。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都是搞群众运动起家的,对这类人心汹汹的民众言论自然有特殊的敏感性,因为这才是真正最有可能引发社会动乱的言论。毛泽东之所以对整风运动紧急刹车,迅速转到了“反右”运动,担心民众会借机闹事造反,可能是比听不得“右派”逆鳞之言更重要的一个原因。整治民主党派的“引蛇出洞”的钓鱼说,与“蛇无头不行”的法、术、势,实在是一个钱币的正反两面。所以也可以说,这些“右派言论”中反映的民瘼疾苦,不仅比较真实地表达了当时的社会舆情,也可以对“反右派”运动发生的多因背景有更大纵深的了解认识。

作者王海光,为中共中央党校教授,博士生导师。五七动态第六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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