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31日 星期二

徐光耀:忆一段头朝下脚朝上的历史(下)

(续前)“花絮”

  人生大舞台毕竟是丰富多彩的。在压抑紧张气氛中让人破颜一笑的“花絮”,也曾出现过。我首先要说的是艾青。艾青虽然很早就同丁、陈一样坐在了“被告”席上,可态度一直很悠闲,似已超脱红尘了。每听见逗乐及滑稽话头,他绝不掩饰,也绝不控制自己的笑容。为此,常有人骂他“不老实”、“不严肃”,但他仍照笑不误。有一次,主持人拿他开刀,选了他一段“自我检查”稿,念给大家听,其中有一句“那时我正生孩子呢……”引起爆炸性的哄堂。主持人气愤已极地说:“这个所谓的‘检查’,明显是他老婆代写的,他看也不看,就这么原封交上来了。这对党是什么态度?”大家也自然跟着气愤,乱哄哄喊抗议。可你瞧艾青,脸上意气洋洋,照旧浮着一层微笑,意思说:“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有位诗人说过,真正的笑,是“穿越了地狱的琼瑶”,大概就是这样的了。

  我所经见的最后一件“花絮”,不太轻松,反而构成会上的一个大浪,也是给我的第二次“点名”。陈企霞未能“顽抗到底”,终被“突破”,作了“坦白交代”。他这个“坦白交代”,正像有些人说的,标志着“丁、陈集团”的“全面崩溃”。他开口就说,他想死,他已经买好白酒和毒药,准备了遗书。因为他预计,在××发言之后,他会被绑上台,由大家臭骂。然后,没有绑他,于是被感动,决心彻底缴械。

  他所交代的“比××所谈更可怕”的第一件事,是与一个女人姘居十年,二人合伙写过三封匿名信,向党中央告状。他当场交出一把钥匙,说这就是他与那女人的“密室”门上的。接下来,谈他受处分后怎么不服,怎么与丁玲密谋翻案……后来,又揭发冯雪峰,说冯对《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同胡风看法一样……

  其中也有关于我的一段话,是这么讲的:“徐光耀一向把我看成道貌岸然的老师。我要人向徐说:你悄悄送给陈企霞三四百块钱,但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用徐光耀的钱不止一次,还曾托李兴华向徐要过钱,徐送来二百元。对这些事,同志们可以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确乎很赤裸,把自己剥得“精光”。

  用了我的钱,还预先策划“不要让陈企霞知道是谁送的”,乍一听,使我这个缺心眼的人很感悲凉。而关于那两笔钱有一笔是三百元,他说成二百,是记错了,以陈企霞向来的豪傲和自尊,能说出“同志们可用最恶劣的字眼加给我”这样的话来,就事实论,也就很清楚了。岂但如此,便是他的“坦白”,除了些私丑,又有多少事称得上是“反党”的呢?然而,整个会场已经沸沸扬扬,一些人掩不住自己的高兴,大敌攻破,一面准备上报,一面预备庆祝胜利了。

  总之,在这王府大街的文联大楼里,党组扩大会议是富有“成果”的。我有幸目击了丁玲、陈企霞、艾青、冯雪峰诸人的被批斗,他们很快都成了大新闻的主角———登报了。可惜的是,以后怎么又网住了舒群、罗烽、白朗等一干人,因我已落入“大海”,取消了与会资格,就全不知情了。


挨斗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还是让我们回到创作室来。

  就在斗公刘的会宣布“告一段落”那天,我被正式“点名”。

  尽管我性子严谨拘束,挨斗日子一长,也就发“皮”了,若把那些发言都记在心上,不仅太累、太烦,亦非做人之道。但要都略过去,又嫌粗率。还是让我们去粗取精,把些能起消闲醒脾、“以点带面”之用的花絮,记一些在下面。

  头一个想到的是白桦。他当时风华正茂,倜傥风流,因出差没在创作室“鸣放”,自觉无“辫子”可揪,他的发言便颇富超脱而轻松的意趣。他说了个故事,说在云南有个傍河而居的少数民族,家家靠水为生,人人水性出众,能在风波激流中日夜出没。怎么练就的这份水性呢?是孩子一生下来,当娘的就把他或她绑在木板上,放在河里,任其游荡漂流。日日年年,高强水性自然练成;以至长大以后,人问他或她的母亲是谁,他就说“是木板”。借此,白桦转向我说:你自小参军,党把你培养成作家,如今你却把木板当成了亲娘!

  这故事,他说得动听而有文采,我虽并不认为自己是把木板当成了亲娘,故事的美丽,却使我至今不忘。

  为无言可发而发愁的,还有许多人,如胡可、杜烽,我们一块儿从华北军区调来,住同院,食同桌,上下班一起走,说不了解情况,当然推不过。但细听其发言,也真为他们痛苦,那真是嗫嚅呜哝,字斟句酌,又想词锋犀利,又要气势凶狠,又须不背良心,又须批判深透,“架势”之难拿,无以形容,只能说是令人哭笑不得了。

  在这方面处理得较为“妥善”的,大约数黄宗江。他来自华东,正要求入党,也正追求阮若珊。他平日本来爱说话,一向滔滔不绝的,在斗我的时候,却是个“结巴”了。他发言的特色,往往是从自我挖苦开始,把自己批判够了,再转向目标。印象最深的是后来批斗沈默君。他先相当赤裸地批自己一通,然后才转口说:“我不怎么样,我坏,你比我还坏我小资产阶级思想,我自私自利,你呢,你还不配,这样的帽子给你戴,还是太小了……”这是黄宗江的聪明,即使在斗别人的时候,他的“疯子意识”也是清醒着的。

  还有一位也许更加清醒,但他大智若愚,不大为人所注意,这便是画家黄胄。他那时在创作室美术组,军衔最低———少尉。每当开会,他都拣最不碍手脚的角落坐着,眼本来有些“眯”,胖胖的在那儿一闷,一副与世无争、自甘卑微的样子。但他知道,反右派,不发言是不得了的。于是在逢有较大空隙的时候,便用他十足的蠡县口音批判我说:“凭你徐光耀,打小当八路,受党的教育不能算短,党把你拉扯这么大,也不容易。可你往丁玲那儿跑个什么劲儿呢?要说不恨你,你反开党了;要说恨你吧,心里又丝丝拉拉的……”这个发言,在当时看,大不成体统,明显是“心慈手软”、“右倾情绪”。但他军阶低,参军未久,似也“笨嘴拙舌”,大家便不予深究,包涵过去了。他很透亮的心,似也乐于利用这一“误差”。

  回顾整个反右派运动,众多冤案,还在其次,看看它的效能和后果,才是最为值得的。

  凡敢提意见、讲真话的,一律头朝下了;说假话之风,随着“大跃进”的兴起,满天飞舞,横扫了一切。

  物质的损失,较易补回。至于高尚道德沦丧,精神长城不存,人人成了“违心”的行家,最吃香的是溜须拍马,这诸种大弊,则是极难救治的。一般群众也养成了逆来顺受、奴颜媚骨,“阿Q精神”变作安慰剂,“顺时听天”成了保命符,在这种情况下,连旧社会都有的“文死谏,武死战”,怎能再现?灵魂大幅度扭曲,信仰危机大面积扩散,还怎么挡得住霉变和腐败?

  “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当我们还“有暇自哀”的时候,应赶快把事情办好,以免“后人而复哀后人也”。这就是,对封建主义流毒再也不能容忍了,奴化教育,愚民政策,必须废止。实现社会主义民主,依法治国,是最为紧迫的任务。封建主义扫清之日,才是中华民族大放光芒之时鄙人写此一段故事的目的,仅仅在此,岂有他哉!

  作者:徐光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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