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7日 星期六

我居然当面伪造了一条“总理指示”

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9)

作者:章立凡



九、求医问药,遭遇盘查

1968年下半年,罗仪凤告诉我,章伯钧得了癌症,可能是胃癌。我回家向父亲说起这个消息,他的脸一下子变得阴沉了。父亲打开抽屉,取出一只装着黄褐色的结晶体的小瓶交给我。“这是一点麝香,中医认为有治癌功能,王嬢嬢也用过,效果是不错的。伯老这个病是郁闷所致,你拿去送给他,对癌症是有疗效的。”

父亲这么一说,我想起这年春季在地安门大街路遇的情景。那天走在街上,远远望见一人独立,头戴便帽,一身浅色旧毛料中山服,气度与常人迥异。走近一看是章伯钧,他面色忧郁,若有所思,我叫了一声“章伯伯”,他才从沉思中换过神来。我陪着伯老穿过马路,一路上他问起父亲近况,又寒暄了几句后道别,便径直朝方砖厂胡同(农工民主党机关所在)的方向走了。

我那时的感觉,是他的心境不如父亲好。父亲早已被政协、民建和工商联彻底开除,不属于任何单位或组织,来找麻烦的人反而少;而伯老保留着政协、民盟、农工的三层关系,虽然已是“死老虎”,还得应付无穷无尽的批斗侮辱,身心遭受的折磨比父亲要重得多。

我想起有好友熟识的一位中医,是歧黄世家,祖上曾供奉太医院,对这类病症很有办法。父亲说,你可以向章伯母推荐一下。我带上麝香,到东吉祥胡同章宅去看伯老。他一脸病容,但情绪似乎比上次好些。我悄悄向章伯母李健生询问病情,她对伯老的病很是焦虑。谈起求医之事,她当场写了一份病历,托我给那位大夫看,并约时间出诊。

章伯母的字十分有功力,病历的内容大意是:“章伯钧,男,73岁。曾患有某某、某某等病症。1966年8月曾受打伤,今年某月出现某某症状,初步诊断为癌症。”我请好友约那位大夫见面,但大夫家已被抄过,直接去有所不便,于是约在北新桥附近的一条胡同口。正当我们一起看病历的时候,被一群戴红袖箍的街道 “小脚侦缉队”团团围住。

她们质问道:“你们鬼鬼祟祟地在这里看什么?”还有一个女人指认说:“前些天在北海公园见过你们。”

我马上想起那天上午在北海的情形。我这位好友新交了一位女友(当时称为“拍婆子”),恰好是我的中学同学(姑隐其名),他没有勇气单独见面,要我陪他去,地点在北海琼华岛上的茶座。那天穿了父亲给我的一件米黄色学生服,是毛料西服改制的,在那个人人都是“蓝蚂蚁”的年代,显得很特殊。结果被群众纠察队盯上,将我俩扣留了半天(女孩溜走了)。

纠察队再三盘问,我除答复了自己住址、所在学校及父母名字外,其他一概不理。那时我开始跟父亲学习气功,便坐在藤椅上静坐,直炼到手脚有了酥麻的感觉,初次打通了“小周天”。纠察队查不出任何问题,拖到傍晚才放我们走。回家对父亲说起经过,他说:“你已经‘得气’了,现在可以抓紧时间炼‘童子功’,收效一定很快。”

指认的女人是那天的纠察队员之一,她显然记得我父亲是个“大右派” 。“小脚侦缉队”坚持要我们交出那张纸,我见无法脱身,把心一横,便将病历往她们手里一丢:“我要找大夫看病,这不犯法吧?!”这帮人围着那张纸仔细端详,并指指戳戳地议论着其中的“曾受打伤”那句话,为首的(是个中年男人)开始盘问我:

“章伯钧是你什么人?”

“伯父。”我想既然是“同宗”加“右派头子”,平时又以“老伯”相称,这样回答没什么不妥。

“谁叫你给他找人看病的?”

“是周总理叫看的。”我不知哪里来的胆量,居然当面伪造了一条“总理指示”,反正周有过这类指示,虽然不是针对章伯钧的,谅她们也没本事去找周公对证。

“你们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帮大右派找大夫?……”那人口气有些软了,但还想“教育”我。

“有什么事你们别问我,问总理去。我们走!”她们还想留住那张病历,被我一把夺了过来。大约是被我的气势一时压住,“小脚侦缉队”们悻悻然望着我们扬长而去,没有阻拦。

我向章伯母禀报了求医时的意外。虽然那位大夫仍表示愿意出诊,但她怕我们受连累,便斩钉截铁地宣布此事作罢。一年后听说伯老逝世,心中一直无法自解,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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