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14日 星期六

改革开放后自下而上的“民间社会民主运动”

拒绝遗忘——钱理群先生访谈录(2)

作者:陈宜中、钱理群



钱理群先生(资料图)

   钱理群先生,1939年出生於重庆,父亲为国民党政府高级官员。1949年父亲隨蒋介石迁台,钱理群与母亲留在南京,从此一家未能团圆。1956年考上 北京大学中文系,在北大亲歷反右运动。后来转入人民大学新闻系,1960年毕业后,分配到贵州安顺的中等专业学校教书,一待18年。文革期间响应毛主席號 召,造反到底,从未当过一天逍遥派。1971年林彪事件后,开始反省文革;自许“民间马克思主义者”,努力为社会主义寻找民主出路。1978年考上北大研 究生,返回北京,决定以学术作为志业,致力於鲁迅和周作人研究。北大任教期间,写有《心灵的探寻》、《与鲁迅相遇》、《周作人传》、《丰富的痛苦:堂吉訶 德和哈姆雷特的东移》、《1948:天地玄黄》、《话说周氏兄弟》等研究周氏兄弟和现代知识分子精神史的著作。2002年退休后,再次走入民间,关注农村 教育、中小学教育和青年志愿者行动,同时从事民间思想史研究。2007年於香港出版的鉅著《拒绝遗忘:“1957年学”研究笔记》,刻划出反右运动中“右 派兄弟姐妹”鲜为人知的精神面貌。同年出版的《我的精神自传》,呈现出一位独立思考的中国知识分子的坚持、挣扎和自我反省。2009年將应邀到台湾讲学, 讲授鲁迅思想的当代意义。

  此一访谈於2008年6月25日在北京进行,由陈宜中提问。录音由刘佳旻整理,再由陈宜中编辑、校对。最后,由钱理群先生修订、確认。


  二、从改革开放到……

  陈:您最近有几篇文章,写西单民主墙和北大的竞选运动。那时候您刚回到北京,关注那些发展吗?

  钱:当然。文革后,1976到1980年,大概有这4年的时间,中国处在动盪时期。要改革,这是確定的;但怎么改,从上到下都还没有明確的方向。刚刚说到,1977年高考以后,民间思想者彼此分离了,一部分进入了体制。还在体制外的人呢,就发动了西单民主墙运动,形成一股体制外的民间变革力量。进入体制的另一批人,后来发起了北大竞选运动。

  魏京生他们是体制外的,是西单民主墙的。像胡平、王军涛这一波人,是大学生,他们是1980年以北大为中心的竞选运动的重要代表人物。其实,这两批人原来都是文革后期培养出来的民间思想者,虽然社会位置不一样,但政治方向是一致的。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自下而上的“民间社会民主运动”。它和党內自上而下的改革派,最初是联盟的。它当时提出的主要诉求是:中国的改革不能只是自上而下的改革,而必须也有自下而上的改革。也就是说,民间的普通老百姓,应该成为改革的重要力量。民间不是附庸来参与,而是作为一种独立的力量,来参与一场全面的改革。


  陈:您参与了这个运动吗?

  钱:我1978年考上研究生。那个时候,我面临“作战士,还是作学者?”的选择。我的判断是,我这人不適合搞政治,不適合实际的政治参与,而更適合作学者。当然,我自己很痛苦。我后来写《丰富的痛苦:堂吉訶德与哈姆雷特的东移》,就是为了反省我身上的堂吉訶德气或哈姆雷特气。当时呢,在安顺那个思想者群体当中,大家都是我的学生啊,他们也分两派,一派主张立即参与,一派主张还要看一看。


  陈:像这样的“民间思想村落”,除了安顺之外还有吗?

  钱:全国各地都有。刚才提到的西单民主墙、民主刊物,和北大竞选运动,都算是全国性的。改革开放为文革后期的民间思想者的参与提供了一个新的时机。要参与是没有问题的,爭议、分歧在於参与的时机与方式。其实在文革后期就有两个思潮。一个思潮主张走政治改革路线,爭取民主、自由,从这角度来改变中国、解决中国的问题。另一个思潮主张从改变农村,从改变基层生活开始做起,而且认为要改革就必须进入体制。


  陈:您的分类似乎愈来愈复杂了。既有政改派,也有农改派。政改派有主张街头政治、全民参与的,也有搞体制內选举的。

  钱:实际上,北大竞选运动也是两派,一派主张经济改革,另一派走政治改革路数。我在给安顺朋友的通信中谈到我对改革的看法,认为邓小平的改革在当时中国的歷史条件下是有积极意义的,应该支持;但是我们迟早要和他分手,因为他所代表的是党官僚的利益,他的目的是要回到文革前的一党专政的体制。而且邓小平的改革可能会导致资本主义。当时有一篇小说〈乔厂长上任记〉,我怀疑未来的中国统治者就是乔厂长那样的西方式的“企业家”,而我所受的教育注定了我对资本主义始终怀有警惕。

  陈:这样听来,您当时並不看好体制內改革的前景,也不太相信“民间社会民主运动”真会成功。而且,您当时大概还是坚决反对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民主派。

  钱:对。

  陈:在资本主义復辟的问题上,当时魏京生和胡平怎么看?他们讲的民主,也是反资的社会主义民主吗?

  钱:可能我比他们要更保守一点,就是更受毛的影响。当时我还是个毛主义者,毛主义的思路还没有改变。我还在想继续革命,就是文革没解决的课题我们还要继续解决。不过,我既没有选择民间团体,也没有选择体制內改革那条路,而是选择当学者。但是我的学术研究,跟过去的个人经歷还是有关係的,譬如我的第一本书《心灵的探寻》,其实还有文革的痕跡。虽然我回到北京以后,逐渐走出了毛泽东的影响,但是那本著作仍然肯定鲁迅是马克思主义者。

  陈:能不能谈谈您后来的思想转折?

  钱:《心灵的探寻》还是强调了革命实践的意义与影响,以及行动的力量。从现在看的话,那本书有很强的过渡时期色彩。接下来,我进入了周作人研究,然后思想开始发生变化。周作人对我来说,原来只是因为鲁迅研究深入不下去,非得换个角度不可,所以才去作。之后呢,对我就產生了两个影响。一个影响是,周作人又唤起了我早年在家庭影响下,所接受的那套民主自由思想。另一个影响是,周作人研究使我获得了学术界的承认。

  应该说,在1980年代,我主要的目標是成为学者。自由主义色彩的强化,跟1980年代思想启蒙的氛围是有关係的。

  陈:您怎么看六四?六四对您的影响大吗?

  钱:六四对我及我们这一代,以及我的老师和我的学生这三代人都有极大影响,是个关键,是个转捩点。像我们这些最初追求社会民主、平等的人,反对一切剥削、压迫和奴役的人,不得不去追问:革命怎么总是会走到反面?革命本身有什么问题?还是我们自己有什么问题?这个革命的悲剧是怎么產生的?另一面是,革命出了问题,难道就这么终结了,应该“告別”了,应该进入“保守主义时代”了吗?(这正是六四之后的“时髦思潮”。)

  我跟別人不同的一个特点,就是我的所有批判都同时指向我自己。我不认为革命是外在於我的,因此,所有对革命的批判都跟我有关係,革命的命运也和我有关。在这样的思路下,我写了《丰富的痛苦》,还有《1948:天地玄黄》。那本《1948:天地玄黄》属於六四之后的一个思考,它想要討论的是:1948年,也就是解放前夕,为什么大多数知识分子决定留下来?它的原因何在?又蕴含著什么问题,以至於导致后来走到反面的后果?

  六四之后,我有很强的“倖存者”意识。我们贵州安顺这批人去参加歷史运动最前线的第一个学生,因为西单民主运动、社会民主运动被镇压而被逐出了歷史舞台;我的第二个学生去参加赵紫阳的改革运动,六四之后隨著赵紫阳的倒台,他也跟著倒了。於是我想,他们倒了,我存活下来了,就必须站出来。我原来是想进入学院体制,但六四之后,我觉得学院不会是个出路。如果再继续爭取学术界承认的话,我就危险了,再下去我可能要变了,可能就不是原来的钱理群了。所以,我就决定,要破门而出。其实在六四之后,我写《丰富的痛苦》,我写《大小舞台之间》,写《1948:天地玄黄》,都越来越接近最后对现实的参与。


  陈:写完《1948:天地玄黄》之后,您决定更积极介入现实?

  钱:96年10月份吧,我做了一场公开演讲,那是个转折点。那场演讲叫做“周氏兄弟和北大精神”。我记得当时有位朋友对我说,北大已经“失精神”,你作为北大人再不站出来说话,我们就要说话了。这大概是一种“激將法”吧。我也觉得,要打破六四之后的沈闷,就必须从北大开始做起。因此,我这篇演讲的中心,是提出要藉1998年北大百周年之机,重提继承北大的“独立,自由,批判,创造”的传统。1997年,我在北大开周氏兄弟的课,后来变成《话说周氏兄弟》。这次我讲鲁迅和周作人,跟以前作周氏兄弟研究不一样,著眼点在分析周作人跟鲁迅的思想在1990年代中国的现实意义。我努力想把我的研究,转换为社会资源、教育资源。结果在学生中引起了强烈反响,到1998年北大百周年校庆前后,就形成了一个以“重新认识(蔡元培)老校长”为中心的“寻求北大的真声音”的热潮,六四之后北大校园的沉寂终於被打破了。

  来源: 一五一十部落——陈宜中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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