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13)
作者:章立凡
十三、身后萧条,托梦谁知?
父亲一直拒绝违心承认强加在自己头上的“右派”帽子。早在1974年,大伯父章培曾为解决父亲的问题写信给陈云,又给父亲写信劝他检讨。父亲回信说:
听毛主席、周总理的话,我自省是百分之百做到了的。我所欠缺的就是不会喊“万岁”,而且我还认为他们并不喜欢那一套。我认为歌颂一个人总应该用点脑筋,举出具体的事实加以肯定。空喊“万岁”“伟大”,不能不是无原则的捧场。……您为我事写信给陈云同志,甚感!我看这没有什么冒昧。说人好话是永远不会错的;兄弟间相知特深,更应该说。应该造成一种说人好话的风气,以代替那种诽谤人的歪风,我要看陈云同志,但不想说我自己的事。
在周病重、邓主持中央工作后,国家在1975年3月宣布特赦全部国民党战犯。父亲给毛写了一封信,谈及当年自己在香港是有工作的,应邀回来,是为了建设新中国;现在国民党战犯均已特赦,自己的问题多年仍未解决。父亲这封信意味深长,他是专业人士兼企业家,不是靠弄政治混饭吃的政客,舍家业而赴国事,请进门来却因言治罪,这不像是待客之道。
此信受到了重视,根据毛、周指示,中共中央准备为他落实政策。但父亲脾气倔强,完全有可能谈崩。高层考虑到陈云同他的历史关系,决定由陈出面约父亲谈话。
同年4月25日,父亲被接到人民大会堂,陈云代表中共中央向他宣布了“摘帽”的决定。据当时一同谈话的张劲夫回忆,谈话是在大会堂南门的一个小房间里进行的:“章先生听了之后没有讲感谢的话,只讲我过去讲的意见没有错”;“我和陈云两个懂得他的意思,是你把我搞错了,我不是右派,把我搞成右派,要改正他就满意了。”
就这样,始终不承认自己是“右派”的父亲,被摘掉了“右派”帽子。事后他对我母亲说:“戴帽子是错误的,摘帽也是错误的。我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从来就不承认那顶帽子。”由于“四人帮”的干扰,不久又开始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政治运动,原定恢复他全国政协委员、担任财政部顾问的安排未能实现。父亲“摘帽”之后,开始去一些老朋友家走动。当时陈铭德夫妇和章伯钧夫人李健生都住在灵通观大楼内,故人相见,恍如隔世。还有一些民主党派领袖的遗孀也住在那里,父亲去看望她们之后,有两位夫人惶恐不安地跑去对李健生说:“李大姐,这怎么得了!章乃器居然跑到家里来了,我们这个楼今后还有安生日子过吗?”
1976年初周逝世、全国“反击右倾翻案风”之际,父母间曾谈及谁能担起治国重任的问题,父亲说:“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邓。”
相比之下,父亲同邓的关系不如与陈云的关系好。一是邓在主持西南局工作时,曾批评父亲在川东搞“和平土改”;二是父亲主持粮食部工作时,邓任中央财经委员会副主任,下令停止该部推行“米糠榨油”,父亲有不同意见。然而这些工作中的歧见,没有影响父亲对邓的客观评价;也没有影响邓当时对父亲工作的表扬,以及后来改正他的“右派”问题。
父亲象一盏风雪中的孤灯,熬过“文革”的漫漫长夜,黎明到来时已蜡炬成灰。1977年4月父亲病重,当时他仍是一个没有任何职务的“摘帽右派”,住在北京医院不见天日的地下室里。无论他一生多么顽强,终究年事已高,加上多年政治运动给身心造成的伤害,药石罔效,于同年5月13日离开了人世。
在“两个凡是”紧箍咒仍在束缚人们思想的形势下,八宝山举行了一个小型的追悼会,“七君子”中的两位健存者——史良和沙千里出席。比起没有举行追悼会的罗隆基和章伯钧来,已算是一种礼遇。由民建中央负责人孙晓村所致的悼词中,在肯定他“在历史上为人民做过好事”的同时,还不忘指出他“犯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错误”,并登在《光明日报》第四版末尾的简短消息中。这种带鞭尸语句的悼词,也算是社会变迁过程中的一条痕迹。
父亲辞世时,我尚在缧绁之中,不知道任何消息。也许是父子间的一种心灵感应,我做了一个梦:父亲熟睡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担心他已停止了呼吸。他枕下有三张白纸,我抽出了其中的一张,上面竟一个字也没有……
不久母亲来探视,告诉我父亲逝世的消息,当时的场景心情,我不忍再付诸笔墨。回到监舍后竭力不使旁人看出悲痛,我要象父亲那样保持尊严。这时突然有一位小青年问道:“你家出事了?”我沉默不应,但接下来的话却令人大吃一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位白胡子老头来看你,他是你的爸爸。老头对你说,我要走了。你们谈了一阵,便送他出了院门……”
5月13日父亲逝世那天是周五,即西方人所说的“黑色星期五”。我猛然想起,当日我所在的远郊关押处,发生了一场局部的小地震,所有的人都惊慌地跑到院中,然后天就下起雨来……这场地震未见任何报道。一年后又做一梦:走入一座黑漆漆的森罗大殿,供桌上有一影壁形的楠木座牌,在昏暗的光线下,依稀辨出顶端有“赦免”二字,下面是一大串人名,我从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不久,便在父亲的老朋友陈云过问下重获自由。
后来听说,那位小青年得胃穿孔死去。回想他的面相有些奇特,是山根凹陷的夭寿之相,并有些象庙宇中的罗汉。
"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人生者,百代之过客",红尘世界真若一场大梦。父亲后来很少入梦。据一位活佛说,他去了一处遥远的好地方。我想应该是理想中的大同世界吧。
父亲是一位特立独行的理想主义者。他一生经历两场民主革命,始终做着一个强国之梦。1933年他曾与一百多位知识分子一起,在《东方杂志》新年号上同时发表“新年的梦想”;1946年又发表《我想写一篇小说--二十年一梦》,借主人公新年之梦,描画出一幅民主富强中国的理想蓝图。他晚年写过一篇《冥冥中的上帝》,认为造物之手自有安排。他不信神,但已相信命运。
父亲的命运是由他的性格决定的。但他们这一代人的奋斗,结局都不美满。
不思量,自难忘。父子生离,竟成死别。最后的一面,也是在梦境中。
我至今未悟出抽取出父亲枕下三张白纸之一的含义,难道他是要我在上面描绘一幅新的画图吗?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永久之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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