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1月3日 星期二

“文革”中我奉父亲章乃器之命遍访父辈老友

长夜孤灯录——章乃器在“文革”中(4)

作者:章立凡



四、如棋世事,旧雨寒温

王嬢嬢在1967年春天就去世了,父亲变成了孤老头。好在那时学校停课,我有不少时间可以陪他。父亲想与老朋友们恢复联系,但通讯录抄家时被抄走了。他首先想起了康有为的次女康同璧先生,于是我成为“信使”,去东四十条豁口的康家探望。在康老的女儿罗仪凤帮助下,查到了不少父亲老友的地址。

接下来我去拜望陈铭德1、邓季惺2夫妇,这一对创办中国著名民营报纸《新民报》的老报人,1957年双双被打成“右派”,多年来与父亲往还最多。我家经济拮据时,两老每月都有所接济。他们被抄家后,赶出南池子自置的小洋楼(这座楼房,在当时政协委员的住宅中是最讲究的一座),搬到建国门外灵通观的一座公寓大楼内,楼内还有抄家后新迁入的龙云夫人、李觉(何键的女婿)等。

我悄悄登上大楼西端的二层,见到了陈、邓二老。过去的印象是陈铭德儒雅,邓季惺精明,如今的感觉只剩下小心翼翼。他们详细询问了父亲被抄家的经过和目前的经济状况,却没有多谈自己经历的劫难。陈铭德拿出一本《毛主席语录》,念了第174页的一段话:

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不断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发展的历史。这个历史永远不会完结。在有阶级存在的社会内,阶级斗争不会完结。在存在的社会内,新与旧、正确与错误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完结。在生产斗争和科学实验范围内,人类总是不断发展的,自然界也总是不断发展的,永远不会停止在一个水平上。因此,人类总得不断地总结经验,有所发现,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有所前进。停止的论点,悲观的论点,无所作为和骄傲自满的论点,都是错误的。……

他小声对我说:“我不写回信了,你把毛主席的这段话,给令尊看就可以了。”那时人们经常利用伟大领袖的语录作为工具,暗中传达自己的信息,我不大明白其中的寓意,便起身告辞。

回家向父亲禀报,他想了一下,命我取纸笔,口述了一段话,叫我过几天再送去。其中的主要内容,我至今还记得:“我是民族资产阶级中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急先锋’,很早就已经把财产捐献给国家。古人云‘天道好还’,1957年黄炎培说我是‘求仁得仁’。现在回想起来,我确实过早地给自己刮了‘共产风’,有意给自己安排了一个‘身后萧条’的下场。不过,我现在如果过着比别人更好的生活,我将无法面对那些一起走过来的朋友们。”

陈铭德看了父亲的回复,没有再说什么。过了几天,他又把我叫去,问:“父亲现在每月给你多少钱日用?”我答:“十元。”他说:“以后不要从你父亲那里拿了,这笔钱每月从我这里给你吧。”他还说:“你父亲年纪大了,你在思想上划清界限,生活上还是要照顾好他。”这笔每月十元的接济,持续了将近一年。

父亲还派我去拜望过两位湘籍老人,一位是仇鳌,一位是章士钊。

仇鳌3又号半肺老人,是湖南著名耆宿,曾推动湖南和平起义。仇老那时已经九十岁,住在北新桥草厂胡同一座不大的院落里。我进去的时候,他正在与一位弟子交谈,见我来到,那位弟子很快告退了。老人问起父亲的情况,我述说了父亲九死一生的经历,老人叹了一口气说:“别说是令尊了,连我这个九十岁的人,都被红卫兵打了!”

老人曾是毛的师长,但反对“痞子运动”,罗章龙说他曾策动“马日事变”(有些记载则说法相反)。不知他以九十高龄遭此劫难,心中作何感想?我向仇老转达了父亲想来看望他的意思,老先生说:“令尊就不必亲自来了,还是我去看望他吧,请转告他好生保重。”看来,风烛残年的老人,已经不起世事风波了。我回家向父亲禀报后,就没有再去打扰。

章士钊(行严)先生与我家是同宗,但他家是湖南人,我家是浙江人,追根溯源同为炎帝之后,姜太公的后代。姜姓后代封地在鄣(今山东章丘县),战国时被齐所灭,子孙以国名去邑为姓。

章士钊在“反右”以后,曾以孟子“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话勉励父亲。他给章行老的信,写得就比较长些,还提到了行老当年对他说那段话。也许是“苦”、“饿”、“劳”、“空”都已遍尝过了吧,父亲着重谈了对生活的乐观态度,以及自己亲自做饭洗衣、料理家务的情况。
我敲开行老在史家胡同的宅门,先见到的是他的养子袁绍良,小袁把我让到西厢房的客厅,拿着信去正房禀报,过了好一阵,洪钧彦(章含之的前夫)出来见我,转达了老先生的意思,说是信老先生认真地读了,待到能够回信的时候便会回信。我知道这次不会有回复,便起身告退。

父亲还有一位需要看望的宗兄也姓章,那就是1957年一同被钦定为“右派头子”的章伯钧先生,这可是个高度危险的任务。出使之前已编好一套假话,遇有“小脚侦缉队”盘问,就谎称是找错了人家。我高度警惕地敲响了地安门东吉祥胡同章宅的大门,见出来的是伯老的大女婿柴君衡,才松了一口气。

我发现章伯钧一家挤住在原来的门房里,偌大的庭院到处贴着封条,一副破败的样子。门房潮湿阴暗,里面放着一张紫檀木的躺椅,还有两个樟木大柜,刻着“经部”、“史部”的字样,看来这曾是他家藏书的柜子,但“子部”和“集部”已经没有了,这点家具似乎是宅中仅有的劫余之物了。伯老坐在一张旧椅子上,章伯母李健生也凑过来,一起谈“红八月”以来的经历。临走的时候,两老打开一个铁盒,里面是他们的亲家(小柴的父母)从苏州捎来的两块月饼,伯老包上一块对我说:“我不写回信了,你把这块月饼带给父亲。”

回家向父亲禀报后,父子一同分食这块代表着思念和团聚的月饼。这是我平生吃月饼的经验中记忆最深的一次,老一辈中的患难情谊,已尽在其中了。

注释:

1) 陈铭德(1897—1988+1)四川长寿(今属重庆)人。1924年毕业于北京法政大学政治经济系。1929年在南京创办《新民报》,任社长、总经理。抗日战争期间,迁重庆出版。1945年后,在上海、南京、北平、重庆、成都五地出版日报和晚报,拥有“五社八版”。1945年,当选为第四届国民参政会参政员。1947年,《新民报》被国民党政府勒令停刊。1948年12月出走香港。建国后,长期任上海《新民晚报》顾问,1957年错划右派,1980年后改正。历任全国政协委员、常委,民革中央委员、常委、监委会副主席。1988+1年逝世于北京。

2)邓季惺(1907—1995)名友兰。1923年入南京暨南大学附中女生部。1930年入北平朝阳大学法律系,1933年毕业后,入南京在司法部工作,后辞职,执律师业。1937年,接受丈夫陈铭德之邀,正式加盟《新民报》,任副经理,掌管经营管理和财务。为报社的财务会计、发行、广告、印刷等业务建立起严格的财务制度和管理体系并监督执行,使报社经营达到收支平衡、自给自足。1937年将报社股份化集资五万元,成立新民报股份公司,陈铭德由社长改称总经理,邓季惺任经理。为《新民报》走上企业化道路打下基础。最终使该报发展为五个分社,出版日、晚刊八版,成了中国四大报系之一。1947年通过“自由竞选”成功当选立法委员,1948年赴香港。1949年后定居北京,各地《新民报》相继被政府接管,任北京市民政局副局长。1957年与陈铭德一同错划右派,1980年后改正。历任全国政协委员,民建中央委员、常委,全国工商联委员、常委。1995年在北京逝世。

3)仇鳌(1897-1970)湖南汩罗人。原名炳生,字亦山、一山。七十二岁时患肺癌割去右肺,自号“半肺老人”。自幼随父兄习农事。十六岁入乡塾, 1902年应长沙府学试为生员(秀才)。1904年赴日本留学,首习师范,继学政法,毕业于日本明治大学。日本结识了孙中山等革命志士。先入“华兴会”, 1905年转为“同盟会”会员。辛亥革命爆发后,仇奉命回湖南改组同盟会为国民党。1912年被推为国民党湖南支部副长,并出任湖南省民政内务司司长。 1913年参与讨袁运动。1917年随革命军回到长沙,任湖南交涉外交司司长兼长岳关税都督,创办了船山学社。1921年,毛、何叔衡、李维汉等在船山学社内创办自修大学,仇筹集资金数千元支持。1923年游学英、美、法、意等国。1825年经莫斯科取道西伯利亚回国。1926年国民革命军北伐入湘,主持《湖南民国日报》。1927年任国民革命军战地政务委员,后任国民政府铨叙部次长。抗日战争爆发后,自南京回湘任省赈济委员会主任委员,兼任湖南省政府委员、省参议员、国民参政会参政员。抗日战争胜利后,先后任湘、鄂、赣敌伪产业接收清查团长,湖南省政府委员、省参议员,并主持湖南文献委员会。1948年协助程潜筹划湖南和平运动。湖南和平解放后,任湖南省军政委员会委员。11月应毛电约入京。旋任中南行政委员会委员兼参事室主任。历任第二、三、四届全国政协委员,民革中央委员,第二届湖南省各界人民代表和协商委员会委员。1970年2月9日在北京病逝,终年九十二岁,遗《半肺老人吟草》诗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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